西门厌颇为欣喜,“你挂心我,我很满足。”
张良气结,转而又道:“你应该去找小馒头他们,再不济,也要趁着年纪不大,组建一个家庭。”
否则老来无依,让他这罪魁祸首有何颜面存世?
西门厌反过来问他:“你为何不找一个姑娘成亲?”
张良怔了怔,道:“我心里装了人,容不下旁人,更不能去祸害好人家的姑娘。”
西门厌陪着他的这些年,潜移默化学了许多诡辩工夫,于是道:“我也一样。我心里装了你,怎可能容下他人?”
张良丧气地垂首,“我说了,天底下只有一个韩非,我不可能给你答复!”
西门厌放柔了声音,道:“我也说了,我不要你的答复,守着你就够了。”
张良抬眸看他,哽咽道:“我承受不起这份守护。”
西门厌退了一步,没有立即说话,定定望着他的眼眸,许久许久,才用许诺一样的语气道:
“看不到你,我会死。”
那没有半分犹疑的笃定,宛如背负无上使命的信鹰。
张良生于名门望族,家系庞大,亲朋多得不胜枚举,到头来,却只有西门厌一个。
西门厌幼时经历劫难,家破人亡,从少年相知到如今相伴的,也只有张良一人。
那之后,张良再没劝过他。
西门厌固执,也并非是死皮赖脸,他知道张良心中的明月光是韩非,故而也保持着一定距离。
张良回慕良山的茅屋长住,他便在百步之外盖了另一间茅屋,每日能远远看着张良,他就知足。后来,有一个仰慕他的少年千里迢迢寻来,求他教授武功。他见他骨骼惊奇,悟性也不错,便把周身的功夫传授于他,也算是不枉恩师仓灵子的悉心栽培,将这门功夫传承下去。
春去秋来,四季变换,时光总如白驹过隙。从韩非去世到刘邦即位,已经过去三十一个年头。有句话说“借君三十年,繁华万里好江山”,放在他们身上正好合适。
慕良山头的梨林开了花,东风一拂,万千碎瓣如同仙女手中的流光,飘飘然落下。
张良来到一处地方,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尘,又整理了一下仪容。拿着一枝梨花,垂眸,浅笑着望着眼前的墓冢。
“韩兄,子房来赴约了。”
他买了两壶酒,一壶放到墓碑前方,一壶拿在手中,堪堪坐下。望着墓碑上的名字,仿佛在看情人的眸子一样脉脉含情。
“还记得《五蠹》么?你流传最广的一篇文章。那日皇上看了,大赞你见地深远。问我与你是否相识。我说是,他便拉着我谈说了许久,问了许多你的事情。我跟他说了你任职司法时的作为,还说你的文章不止五蠹一篇。他听得入神,羡慕我与你相知相识。”
“韩兄,你的思想会流传下去,永不腐朽。千年过后,你不止是写五蠹的韩非。韩国有你,才真的了不起。”
“皇上赞我‘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其实我学的都是些皮毛,你的皮毛,加上黄石公的皮毛,竟让皇上如此器重。”
“韩兄,我其实想过是否要光复韩国。只是韩成殿下已死,韩氏后继无人。就算寻到继承者,逼宫造反,势必劳民伤财,那时战火弥漫,遭殃的还是百姓。”
他望着坟前不知何时发出的柳枝出神,喃喃道:“这是最坏的结果,也是最好的结果,对么?”
两只酒壶碰撞出清脆的声音,张良饮下琼酿,嘴角噙了一抹笑。
“再与你喝一盅,以后你不会再孤独了。”
新郑还是叫新郑,名字没有改。
慕良山脚下挖通了一条运河,张良便置了一条小船,学做个帮人渡河的船家。
那日,他收船准备回家,经过街巷时,听到梨花糕的叫卖声,竟颇为嘴馋,循声赶去。
“都跟你说小火小火!烧这么大你想烫死我啊!”那出不怎么大的店面,小老板正对着烧火的壮汉骂骂咧咧。
那壮汉抬首,“你昨日说,火小了烧不热,客人吃着败口感。”
“所以你就把我第一盖蒸笼烧了?”小老板两手插眼,“分明就是你搞砸了还敢跟我顶嘴?”
壮汉块头很大,站起来比他高一个头还多,只是又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气鼓鼓地没骂回去,只嘟囔道:
“那,那你说加多少柴?”
小老板这才高兴,将一根粗壮的柴火退出来,指着灶里,“喏,这么多就够了。”
那壮汉身形魁梧,却徒徒没了右臂。一整条手臂从肩部开始,荡然无存。
小老板个头虽小,但十分破闯,多少柴多少时辰他都门儿清。
张良站在人堆里,望着手忙脚乱的两人,眼中竟盈了热泪。喉咙滚了滚,轻声唤道:
“若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完结了,还有点舍不得……
第84章 大结局(下)
小老板听到有人叫唤,下意识哎了一声,突而察觉不对,忙碌的动作一僵,蒸笼砰的砸到地上。
呆滞着朝人群里望去,终于找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公子!”
话音刚落,整个人就扑向张良,嚎啕大哭:“若离想死你了——”
众人遂齐齐看过来,张良被瞧得颇不好意思,拍了他两下,道:“你怎的还是老样子?”
若离委屈巴巴地抽泣,一面跟客人说生意不做了,一面把张良往铺子里引。
而那始终站在一旁的壮汉,自然便是卫忠。
当年,卫忠带领韩军抗秦,不料大败,十万英魂葬身雪山。
若离得了消息,偏偏不信邪,偷了张家马厩的良驹就往那里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尸骸遍野的山坳里,一面扒着雪,一面扒着血。
万幸他运气不错,卫忠还吊着一口气,右臂虽然没了,但伤口被冰雪冻住,导致没有过度失血。
起初,卫忠生不如死。他是个军人,自然要死在战场上,岂能成个残废苟活余生?
但是待他养好伤,准备面见韩王安之时,韩国已经没了。
身心俱碎。
若离劝他说,不如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两人一起过简单的生活。他不愿,将灭国的罪过都怪在自己身上,举刀便要自刎。
若离去阻拦,不慎伤了自己。
“他这头熊,气力大得很,那大刀一下子抹了我的脖子,血就哗啦啦往外飞。”
张良细看他的脖颈,果然有一道疤痕,“后来呢?”
“后来他就带我去看大夫啊,还好我命大,不然,就让他后悔一辈子去吧!”若离说着剜了卫忠一眼。
卫忠赧然垂首。
张良见他们还恩爱着,便也心生宽慰,“然后,他再也没寻过短见,你们便一起过寻常人的生活,对么?”
若离的眼神蓦然深邃,怅然一叹:“活比死难。既然还有一口气,便认不得输。输了就死了,死了,就没了。”
往前这句话时不可能从若离嘴里说出来的,大抵是活了几十年,悟出一些真理,“你比往前成熟了许多。”
“都成老头子了,还能不成熟么?”若离说着说着就笑了,“我这辈子是个平凡人,不比公子名扬天下,打江山,成大业,最后淡泊名利,辞官回乡。拿得起放得下,不愧是若离敬佩了一辈子的人。”
张良兀自饮茶,道:“拍马屁这一点你倒是一尘不变。”
“才不是拍马屁。”若离停下分茶叶的动作,又道,“若不是公子,我当真是没命活了。”
张良一愣,“为何?”
“是你教会若离,不要信命。如果信命,公子不会去苍山学剑,如果信命,你不会爱上九公子,如果信命,公子不会辅佐当今皇上。同样......如果若离信了命,也不会找到那傻个子,费尽心力让他活下。人活着就是为了一个理儿,这个理儿,是公子教我的。”
这道理张良从没有跟他摊开来讲,是他照着张良为生的态度自己摸索来的。
命数这二字,信还是不信,丈量首尾的,不过人心。
西门厌曾是一个信命的人,所以他背负血海深仇,与张良装作陌人,怕自己的命拖累了他。乃至后来他全身而退,却发现曾经最最顾惜之人,早就离他而去,再没回头。唯一庆幸的是,他还存了一口气,能日日相守,对他这样的人而言,也算得了个善终。
韩非从不信命。所以他不远万里去桑海求学,回国后与张良相知相惜。命运从不善待他,他也从没低过头。但他的力量终究还是薄弱了些,乃至最后创业未半,与世长辞。他的身体归于黄土,灵魂思想却流传百世,对他这样的人而言,也得了个善终。
信也好,不信也罢。在乱世中生存,这二者本没有是非对错可判。
只是信命,却不可惧命。越恐惧命运的人,越容易输。
若离与张良说了许久的话,待到太阳落了山,家家户户亮了灯火,张良才拿着斗笠走了。
卫忠不放心他的安全,便出门相送,走到黑净了的街头,手中的灯如萤火虫微弱。
憋了一整日的人终于开了口:
“张先生,您还是一个人么?”
这句话问得深沉,把湿润的地面砸了一个坑。
张良走出去的脚步停下,抬眸看他,笑意清淡,眼神却深邃,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语罢,挥挥手离去,月白色的袍子被晚风扬起,风度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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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天气好,朝霞红了半边天,宛如娇羞了的妙龄少女,看着甚是不错。不过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好日头大抵也就今日了,待过些时候,龙王定要下一场暴雨。
清早还没什么人渡河,水面宽阔,幽静淡然。慕良山顶起了大风,将溢满枝头的梨花瓣吹散,飘然落下宛如白雪。
张良仰躺在船头小憩,等要过河做买卖的商人。他老了,一觉容易睡熟,待已经与周公打照面了,才终于有人将他唤醒。
“船家,渡河。”
熟悉的,缓慢温和的嗓音穿进耳膜,张良一震,揉了揉眼睛,抬眸看去。
睡意全无!
只见一紫袍青年站在岸边,负手而立,发间系着跟他一模一样的发带。如诗的眉,如画的眸,唇角微扬,玉树临风。
仍是旧时模样。
张良的眼眸直颤,望进那双笑得弯弯的狐狸眼,许久许久,惊愕之色才逐渐褪去,跟着也笑了,“你来了?”
那青年往前迈了一步,柔声道:“我来了,就怕你认不出。”
张良惬意着环胸,学他的模样挑眉,“我听着怎的有几分醋味?”顿了顿,又问,“去哪儿?”
青年兀自迈入小船,饮了一口桌上的梨花酿,卧躺在席上,拳头撑着头颅,懒洋洋道:“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