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充领着宋师道他们来到宴厅,这里的设计别具一格,乃是由东南西北四座三层的叠楼合抱而成,围起了中间五十丈见方的场地。
四面的每层楼均置有十多间厢房,面向场地的一方为露台,令厢房内的人可对场中的表演一览无遗,还能略略窥见其它厢房中的景象,武林高手更连其它厢房中的声音也可听得一清二楚,果然是个看表演兼交流谈话的好地方,但是也因为如此,大家此刻都在互相说些场面话,绝不会有人选择在这种地方商讨什么巨大机密的。
当王世充引着宋师道进入宴厅走向厢房时,早到的诸人包括李世民在内都极为有礼地向他们打了招呼,宋师道自然不会失礼,笑得和煦自然,颔首示意。
王世充直接将宋师道带到了他的包间里,那自然也是最为豪华的主厢房,以显示对宋阀的极度重视——他这么做,当然也是为了拉拢宋阀。看到这样的情况,李密的儿子李天凡立时走到露台上,撑着栏杆,貌似很随意地说了一句:“宋世兄,未知玉致小姐现在何方?”
李天凡这话其实是在提醒宋阀注意和王世充保持恰当的距离,因为之前宋阀曾和李密有过约定,待得李密的瓦岗军夺下洛阳之后,就将宋玉致嫁予李天凡为妻。这是宋阀高层早前做出的一致决定,当时的宋师道也无可反对,不过少阀主很确定李密是不可能攻下洛阳的,所以他一直以暗中合作胜过明面往来为由,阻止双方对外宣扬这个约定,以保护宋玉致的名声——总而言之,宋师道是绝不会拿他的宝贝妹妹去联姻的,若非当初宋玉华订婚时他年纪小没有发言权,宋师道也不愿意眼看着他的亲姐姐成为政治筹码。
巧之又巧的是,李天凡话音刚落,寇仲和宋玉致就走进了宴厅,李天凡目光一凝,指着寇仲喝道:“哪里来的野小子,滚离我未过门的妻子远一点!”此言一出,各厢房都静了下来,等着看这场开幕好戏。
宋玉致眸中暗藏杀机,俏脸气得通红,寇仲虽然不清楚前因后果,但他一看宋师道兄妹俩的表情也就明白了,环目一扫,大笑道:“野小子该不会是在说我吧?这里所有姐姐妹妹都是我寇仲未过门的妻子,不知这位头脑不大清楚的兄弟说的是哪一位呢?”
众人一时哗然,其中一间厢房中走出一个身穿黑色武士服、外披红绸罩衣,玉容冰冷的美貌女郎来,冷然斥道:“胡言乱语,你这登徒浪子是否欠教训?!”
寇仲不认识这个女人是谁,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宋师道即刻出声解围道:“还是独孤凤小姐明白事理,若如李兄所言,未过门的都能算是妻子,那岂非天下大乱了吗?”他一言揭过寇仲的戏言,随即又看向宋玉致,微笑道:“玉致方才是否央王世叔手下的这位寇兄为你介绍了一番曼青院?快上楼来多谢王世叔的细致招待。”
宋玉致还未答话,徐子陵和董淑妮便也步入了宴厅,耳清目明的徐子陵立时笑道:“方才是我们三人作陪宋小姐,可不能让我兄弟一个人独领功劳。”寇仲朝徐子陵递了个“你真行”的眼色,他们左右护着宋玉致、外加个弄不懂前因后果的董淑妮,四人一起走向了主厢房。
李天凡本是有心在各方势力面前坐实瓦岗军和宋阀的关系,却不料他暗含挑拨的话就这样被对方给圆了回来,算是令他吃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李天凡心有不忿,正想再说,王世充雄壮的声音缓缓响起:“寇徐两位小兄弟如今已是我郑国公府的座上宾,无论蒲山公曾与他们有何过节,既是在我洛阳城中,李公子还是莫要放肆为好。”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李天凡只能冷哼一声,一甩袖子回了厢房。宋师道和王世充分主宾坐下,少阀主自然要对方才帮宋玉致解围的几个人表示感谢,但王世充也非是好糊弄的,他若有所指地说:“贤侄女貌美才高,像李天凡那样的酒囊饭袋想必是配不上的吧?”
宋师道避而不答,反问道:“世叔认为慈航静斋会将和氏璧赠予何人?”
王世充顿时面色多变,半晌后,才勉强笑道:“总之你世叔我是没机会了,贤侄倒可以一试。”事实上在他心里,本就觉得李密最有可能,李天凡方才的挑衅和宋师道此时的顾左右而言他更令王世充确信这种猜测了。
正因如此,王世充更为痛恨慈航静斋了——如果真让李密拿到和氏璧,瓦岗军肯定第一个就拿洛阳来开刀,他王世充难道要坐以待毙吗?
宋师道乐得让王世充有此误会,毕竟洛阳还在王世充的掌控下,慈航静斋得罪了东道主,即便王世充不敢在明面上和她们过不去,暗地里使使绊子也是好的。
便在此时,一把高深莫测的声音忽而传入了主厢房中:“在下秦川,想问宋少主几个问题,还请如实作答。”
乍听此声,王世充顿时色变,宋师道一看就明白了:之前秦川肯定已经找过王世充了,想来王世充必然是被对方的“高论”给驳倒了,所以刚刚他才会坦言“没机会”得赠和氏璧了。
更有意思的是,秦川来问宋师道问题,偏偏要选在王世充就坐在他旁边的这个关头,就算宋师道真的才高八斗,胸怀治国韬略,能把秦川辩得哑口无言,难道他就真敢接下和氏璧吗?当着洛阳之主王世充的面,宋师道若是得到了和氏璧,也就别想活着出洛阳城了吧。
一出场就先发制人,险些将之前宋师道所做的铺垫都给打破了,果然不愧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慈航静斋。
迎着王世充暗含深意的目光,宋师道即刻声灌内力,爽快笑道:“我好歹也是堂堂的宋阀少主,如若对任何人的任何问题都要如实作答,家父还不早劈了我这个不肖子?如果秦川阁下就是慈航静斋的师妃暄仙子的话,还请堂堂正正地现身出来,在各路英豪齐聚的今日,仙子但有所问,师道所答不敢不实。如若阁下与慈航静斋并无半分关系,就莫要在此装神弄鬼了,各路英豪又岂会那么容易就被个无名之辈玩弄于鼓掌之中呢?!”
第48章 打脸
当宋师道灌注了内力的声音传遍了全场之后,整个曼青院里都静了下来,静得针落可闻。
王世充看向宋师道的目光中顿时散去了之前的防备和敌意,反倒是混合了震惊、赞扬以及怜悯……大概他是在想:这小子不愧是天刀宋缺的儿子,胆量果然惊人,但若是就此得罪了慈航静斋……根据某些“人尽皆知”的传言,只怕连他的老子都不能答应吧?
宋师道倒是毫无顾忌,他朝着王世充微微颔首后,就潇洒而坦然地走出了包厢,站在露台之上环目四顾,迎着各色打量的目光,笑道:“果然秦川并非师仙子么?那么他之前四处招摇撞骗且不敢现身,慈航静斋身为白道魁首,又如何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话音刚落,场中气氛顿时一凝,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因为一个人忽如凭空降临般地出现在了距离宋师道不超过十步远的地方,而在那之前,明明所有人都盯向宋师道所在的露台,竟无一人发觉那人究竟是何时出现的。
这样巨大的反差感,顿时就给她的出场平添了几分神秘莫测,而这个“她”,自然就是师妃暄。
她小巧的脚尖轻点在栏杆的凸结处,因为王世充的主厢房本来就在整个宴厅的最高处,是以师妃暄此时立于露台栏杆之上,足可高高在上地俯瞰全场。
此时此刻,半阕明月刚好嵌在她脸庞所向的夜空中,使她沐浴在温柔的月色里,份外突显了她那秀美无双的轮廓,令所有人都看呆了眼——师妃暄简直就像是从月上降临人世的仙子,飘飘渺渺,似幻似真。
迎着洛水送来的夜风,师妃暄的一袭淡青长衫随风拂扬,男女莫辨的装束显得别有意趣,而她背上挂着的那一柄造型典雅的古剑,非但给她增添了三分英凛之气,更时刻提醒着所有人,她身负着天下无双的剑术,绝非空有颜色的柔弱佳人。
师妃暄的这种异乎寻常的美丽,就连早就做好了准备的宋师道都被她震住了片刻,更遑论其他人……若是说得更夸张一点儿,只怕就算是师妃暄的剑尖递到他们的眼前,也难以令他们对这样一个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子燃起斗志了。
原来传说中的师妃暄,真的可以美成这样……简直是非人哉!宋师道神情复杂地看着师妃暄,心中陡然生出了万般滋味,酸苦难辨。
师妃暄俯视着宋师道,表情从容自若,在所有人都心弦震动的时刻,她缓缓开口,以她那不含一丝杂质的甜美声线,柔声道:“妃暄本不愿于此刻现身,奈何宋公子句句如刀,果然不愧是宋阀的少主。”
仿佛在这片刻之间,宋师道就感应到了全场的怨念纷纷而来,统统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显然大家都因为他之前对于这样一个绝色美女的“咄咄相逼”,而生出了极其统一的、因怜香惜玉而起的敌意。
轻叹一声,宋师道的语气比师妃暄更为柔和,温然笑道:“能让在场所有英豪都领略到师仙子出尘脱俗的姿容,师道愿意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此言一出,非但立时化解了全场的敌意,更高明之处在于,宋师道这看似诚恳的话语中,其实包含了一种难以挑明来说的亵渎之意,将众人对师妃暄那几近于膜拜的欣赏,不着痕迹地转化为了男人对女人的肤浅欲望——这之间绝对有着天与地、仙与凡的巨大差距,几乎破坏了师妃暄费心营造的惊艳出场。
所有回过神来的男人们,都忍不住挂上了一丝暧昧的笑意;同样回过神来的寇仲立刻就想要冲出包厢,却被徐子陵死死地拉住了,以聚音入耳的法子传音道:“仲少爷你就别捣乱了,宋二哥正在和那女人交锋呢。”
“交个鬼的锋,那女人美得不可思议,二哥又离她那么近,万一被迷倒了就糟糕了!”寇仲虽然心中急躁,却也知道这时绝对不能开口说话,只有他和徐子陵以长生诀真气来传音,才不会让任何外人截取到他们的交流内容。
“啧,坐好看戏吧仲少爷,莫忘了宋二哥还和我打了赌……他的心智可比你坚定多了,要是你真的冲了出去,被迷倒的还不知是谁呢,我可要替他看住你才行。”
“滚蛋吧你,她再美十倍也不是我喜欢的那类,应该是我看住你才对……我可是把丑话说在前头了哈,如果陵少爷你被她迷倒了,我绝对会大义灭亲哩!”
“是了是了,泡在醋海中的仲少爷怎可能被迷倒呢,至于我嘛,就更加用不着你来操心了,瞧那边,你家三妹正瞪你呢。”
寇仲连忙对眼冒寒光的宋玉致递去了一个“你放心”的眼神,然后就继续紧张地关注起宋师道和师妃暄的对峙了。
“宋公子说笑了,”沉默了片刻后,师妃暄才再度开口,语调清冽地说:“你何罪之有呢?”
“多谢仙子海涵,”宋师道依旧语气温和,微微笑道:“方才仙子似乎有意垂询师道一些关于为君之道的问题,不知可否冒昧地恳请仙子稍作移步,让我们能在诸位豪杰的见证下面对面地好好谈谈,以免去彼此俯视仰视的辛劳?”
场中众人都不是迟钝之辈,听到这里,他们都隐约察觉到宋师道对师妃暄似乎抱有不小敌意——这可真是一场令人精神振奋的好戏,难不成这位宋阀的少主竟然真的敢当众得罪慈航静斋?!
师妃暄以她的那双灵动妙目深深注视着宋师道,更有一种无形的压迫随之而来,这种心口被重锤击中的感受令宋师道的脸色隐隐发白,但他锐目如刀地回望师妃暄,分毫不退,表达出了如山岳般的坚定。宋师道十分清楚,若论武学造诣,师妃暄尚且比他高出了一截,不过今夜群豪齐聚,师妃暄决不可能在众人面前对他出手,那宋师道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对视片刻后,师妃暄飘飘然地从栏杆上飞落露台,更往前走了好几步,将她无可挑剔的完美姿容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宋师道的眼前,她丹红的唇角飘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檀口微启,轻轻说道:“如此这般,宋公子可否回答妃暄的问题,谈谈你的为君之道呢?”
这到底是勾引还是考校,可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总之包间里的仲少爷见此情形,险些把满口的牙都给咬碎了。
“为君之道简单来说也无非是广开言路、选贤任能之类的,长篇大论我亦可以张口即来,”宋师道略有些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对近在眼前的美色视若无睹,说:“如果口才够好就可以成为贤明君主,那纸上谈兵的赵括又何至于兵败如山倒呢?”
师妃暄的语调转寒,冷然道:“原来宋公子是对我慈航静斋的择主方式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