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即便是鸣金收兵,秦王军也并没有一窝蜂地乱退,他们反倒是分批集结、章法分明,全然不教少帅军有半分可趁之机,由此足可看出李世民的统兵能力之强了……更何况双方打到了这种惨烈的程度,少帅军上下也几乎是人人带伤了,就算他们再想要衔尾追击,也是有心无力、徒呼奈何了。
“刚刚你搞什么啊,”寇仲目送秦王军撤回营中,不禁大松了一口气,侧头瞅着宋师道身上的数道血口,半是抱怨半是心疼地说:“你也不和我说一声就忽然冲进敌阵里,不管不顾地追着李二疯狂放箭……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他惹到你啦?”
此时的宋师道其实颇有些神思茫然、大脑一片空白:方才他确实是热血上涌了,但终究还是没能够亲手杀掉他的宿命对手李世民……以后大概就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吧?此番秦王军已经损失惨重,这一次仍灭不掉少帅军,以后李世民就再不可能把他们打成这副惨兮兮的样子了,再加上宋师道也不会再像这样冒险和拼命了,今后对决沙场,李世民命归谁手就真的说不准了。
“他当然惹到我了,”宋师道很快就抛开了那些无谓而纷杂的思绪,轻笑道:“少帅是我的人,却被李二欺负得这么惨,我怎能不帮你报仇呢?”
寇仲哼笑了一声,回道:“是我帮你报仇还差不多吧?你一直看李二不顺眼,不就是因为尼姑们选中他而不选你么。现如今他的秦王军被我啃掉了差不多一半,天策府的大将们也快要死干净了,你敢说你现在没有偷偷笑?”
宋师道摸了摸鼻子,低低地笑道:“全中,仲少爷不愧是最了解我的人,事实上我刚刚真是失策了,明明应该让你来放箭才对……”若是寇仲出手的话,说不定还真能干掉李世民呢,毕竟单论气运而言,也只有寇仲才能和李世民一拼了。
然而现在是说什么也迟了,宋师道和寇仲都没太往心里去,两人将峡道内的谋士将领们都请了出来,一同收拢了兵将,又清点了一番:少帅军统共还剩四千余人,士气尤盛,可堪一战。
但是少帅军的寨子已然告破,而李世民那边还剩两万余人,莫说等过今晚了,李世民只要整合好兵马再杀将回来,再也无险可守、失去了地利优势的少帅军就当真糟糕了——至于死守天城峡那是根本不用想了,那峡道就是每次只能通过一两个人的一条缝,双方各守一边的话,你进不来我出不去的,可谓毫无意义。
当然宋师道和寇仲他们也可以直接坐船离开,但是再大的船,装个几百上千人也就顶天了,剩下的兵马难道要白白放弃?
所幸尚且不等寇仲开始纠结,远处就传来了隐隐的马蹄踏地之声,越来越响、越发接近,令众人听得心头狂跳不止。
“难道是李世民整合好了兵马,这么快就要杀个回马枪?”宣永的面色隐隐发白,但目光仍旧很坚定;少帅军的将士们也都做好了拼命的准备。
他们一齐远眺,却见李世民的营寨内并无兵马异动,相反,对方也紧张万分地戒备了起来,更派出数百斥候前往查探。
杨公卿皱眉道:“只怕是来捡便宜的渔翁……”
寇仲及目远眺,只见数之不尽的骑兵从原野上疾驰而来,军容齐整、旌旗飘扬,当头一人高踞马上、威风凛凛,身形伟岸如山——“嘿,是援兵到了!”
“天刀宋缺!”杨公卿运足目力,终于辨认出了当先的那人,忍不住惊呼出口,随即他再看寇仲那欢喜的样子,心里顿时“咯噔”一响,忙问道:“少帅一早就向宋阀求援了吗?”
“嗯,”寇仲点了点头,略微有些讪然地说:“只是之前我也不能肯定他们究竟会不会来,所以才没有提前告知弟兄们,免得大家胡思乱想……还望杨老勿怪。”
杨公卿苦笑道:“老夫既奉少帅为主,当然没什么可怪的。事实上少帅所做的正是我们当下最明智的选择,宋阀长期为少帅军提供钱粮,如今就算是让宋阀来当这个渔翁也总好过全军覆没了……只是以少帅你的性格,真的可以心平气和地以他人为尊吗?”
寇仲一看就是个不会混官场的,将来难保不会被卸掉兵权过河拆桥啊……这可真是由不得杨公卿不担心,因为他并不完全将寇仲当做值得效忠的主上,更是以一种长辈疼惜晚辈的心态来看待对方。
大致懂得杨公卿的担忧,寇仲下意识地瞥了宋师道一眼,含糊道:“哎,都是一家人嘛,谈不上你尊我尊啦……”说到这里,他带着点儿落荒而逃的意味翻身上马,径自策马迎向了宋家的大军。
宋师道自然也上马跟了过去,徐子陵眼珠子一转,便也贼笑着打马跟上。
虽说身为主帅,亲迎援军是寇仲应该做的事。但杨公卿怎么想都觉得这其中另有深意——他当即也牵了匹马,挥鞭就要跟上去。
“哎,杨老啊杨老,人家翁婿叙话,您老凑什么热闹呢……”宣永拽住了杨公卿的缰绳,嘿嘿笑道。
“刚刚那俩小子也跟上去了,你怎不拦住?”杨公卿返瞪了一眼,扯回缰绳就追了过去,暗自想到:翁婿……怎么总感觉有些不对头呢?!
事实证明杨公卿已经极其敏锐地触摸到了真相的边缘,只见寇仲骑马奔至宋家军近前,欢快地大喊了一声:“爹!”
——难不成寇仲竟是宋缺的私生子?!
在那一瞬间,心中凌乱的人不知几许;所幸宋家治军甚严,将士们令行禁止、依旧丝毫不乱。
宋家军的近万先锋骑兵已经朝着秦王军的营寨列起了冲锋阵型,宋缺则是带领着宋家诸将和子弟亲兵等候着寇仲等人。
觑着大呼小叫、疾驰而来的寇仲,宋缺原本还想板着脸训斥几句的,可是当他迎视着寇仲那闪亮亮的双眼时,也忍不住露出了温暖的笑意:想想也是,宋师道可是从来都不会对宋缺这个老爹如此热情的;再对比下寇仲,这小子浑身上下都洋溢着热情和欢喜,乐颠颠地骑马奔来,就像是个期待表扬的孩子似的,一下子就勾起了宋缺的父爱,顿觉这小子怎么看怎么讨喜。
“大半年不见,少帅威名更甚,就连百战不殆的李家的二小子也拿你没办法,真是好极了!”宋缺哈哈一笑,开口就先赞了寇仲一句。只见他披了一身暗金色的轻甲,外加玄色大氅,迎风拂扬,顾盼之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威势。
寇仲笑嘻嘻地应道:“我的那些小打小闹又哪里比得上爹您老人家的威名远播呢,大越一统南方,教北方诸雄各个都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互相撕咬得好不激烈,最近更是咬到我的身上来了,老爹可要为我做主啊。”
寇仲果然深谙拍马屁的工夫,就这么碰碰嘴皮子,既显出了对宋缺的亲近和讨好,更趁机将李世民比作蚂蚁来略损了一把,直令策马而来的宋师道听得暗笑不止。
坐在马背上的宋缺比他在磨刀堂的时候更为威武从容,心态却是随和许多。他不自禁地就被寇仲逗乐,语调轻松地说:“少帅是我的半个儿子,谁欺负你,那就是和我宋缺过不去,这个债是一定要讨回来的。”
说到这里,宋缺将他的目光从惊喜万分的寇仲脸上移开,掠过笑得暗含深意的徐子陵和既惊且疑的杨公卿,转而看向静静跟在寇仲身后的宋师道,轻哼了两声,道:“少帅都晓得同我打招呼,你一声不吭算是怎么一回事?”
宋师道扯缰驱马上前,抬手揭下脸上的面具,微笑道:“见到风采直如天神降世的阿爹,孩儿一时之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阿爹想必可以体谅吧?”
默默旁观的杨公卿此时就连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去了,如果他直到现在还弄不清楚之前宋缺所说的“半个儿子”是什么意思,那杨公卿就真的是白活了几十年了:宋阀的太子爷一直跟在少帅身边做军师那是个什么概念?再加上他们俩小子还一天到晚地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之前杨公卿是从未往那个方面去想过,现在转念一想,那就真的是再清楚明白不过了!
——所以说宋缺和寇仲绝不可能是翁婿啊,堂堂的越国皇帝怎可能允许别人娶走他的嫡长太子……看看宋缺这态度,傻子都知道寇仲绝对是他的儿媳妇太子妃啊!
杨公卿一时震惊、一时忧虑,想要笑一笑,又觉得真是纠结啊!
完全无视了众人多姿多彩的脸色,宋缺朝着宋师道招了招手,说:“过来,离我近点,让我好好瞧瞧你这个不着家的混小子。”
打马向前,宋师道才刚刚接近宋缺,就被他的老爹一把抓住手腕,他含笑静待宋缺细细查探了一番他的脉象,这才温声说道:“阿爹放心,我的功力更上层楼,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那日已然不远了……阿娘和小弟都好吗?”
宋缺略略收敛了惊喜的神情,绷着脸说:“功夫都算练得不错,不过也不许骄傲……还有你这个做兄长的,连幼弟的满月宴都错过了,哼!”
若非宋师道有了个宝贝弟弟,宋缺对寇仲的态度又怎会变好了如此之多……弟弟的出生和满月,宋师道确是一早就接到了消息,但奈何少帅军这边实在是走不开,他们夫夫俩也就只好作罢了。
果不其然,宋缺这就要秋后算账了,宋师道无奈地笑了笑,半是解释半是转移话题地说:“若非李世民逼得太紧,我们又怎至于连小弟的面都没见上一次……所幸阿爹你来得既恰当又及时,救我们于水火之中。”说到这里,他暗朝寇仲打了个眼色。
寇仲赶紧赔笑道:“是啊是啊,若爹您老人家再迟来一步,我们就可能要魂归地府,看牛头马面一众大哥的脸色做鬼,专心拍他们的马屁了。”
跟随在宋缺身后不远的宋家将领们都听得微笑了起来,这些二三十岁的青壮们尽皆气完神足、雄姿英发,一眼望去,便能使人感到宋阀人强马壮,好手如云。宋师道和他们各个相熟,便逐一打了招呼,笑谈叙旧。
宋缺哼笑道:“那你们还是留下来拍我的马屁好了。”他转而将目光移往徐子陵,露出友善亲切的笑容,道:“你的名字我已听过千万遍,但你我却总是缘铿一面,如今总算是得偿所愿,实在令人开怀。”
徐子陵颔首致敬,微笑道:“终于得见阀主英姿,我亦倍感荣幸。”
宋缺又向神思不属的杨公卿略略招呼了一声,然后便将身后诸将介绍给少帅军的这几个主要首领们。
半晌后,宋缺将目光投向秦王军营寨的方向,说:“如今我们两军会合,接下来该如何行止,少帅有何高见?”
寇仲老实又谦虚地垂首道:“由今天开始,少帅军的一切也全凭爹来做主。”
杨公卿暗暗一叹:寇仲还是很识相的,宋缺带兵来援的时机如此精准,分明就是一早就计算好了的……此时少帅军的精锐仍在,却已经基本失去了割据一方的实力和机会,被秦王军逼得无路可走,也只有依靠宋家军的支持,少帅军才能尽快恢复元气、重现光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