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挤眉弄眼的给戴权使眼色。戴权回了一个抱歉的眼神,小心翼翼地应道:“回禀陛下,是忠信侯家的大公子来了。”
里头沉默片刻,淡淡传出一句“让他进来。”
薛蟠包子脸一皱,戴权连忙开了乾清宫的门儿,将两幅寻常的手套帽子抽出来,剩下的推给薛蟠道:“大爷自己个儿献上去岂不是更好?”
“我——”
薛蟠一语未尽,就被戴权推进了乾清宫。屋里头冷凝沉闷的气氛让薛蟠霎时间倒吸了一口凉气,缓缓的转过身来,看着龙案后面面色铁青的徒臻,薛蟠躬身跪道:“薛蟠见过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沉默半晌,徒臻缓缓说道:“过来些,离那么远做什么?”
薛蟠咽了咽口水,用膝盖蹭着地砖往前爬了几步。
徒臻见状,愈发不耐烦的说道:“不会走路了吗?”
薛蟠缩了缩脖子,连忙起身走到徒臻前三尺处站好。
徒臻看着薛蟠鼓鼓囊囊的胸前叹了口气,出声问道:“拿什么东西进来了,听见你刚才在外头和戴权鬼鬼祟祟的。”
薛蟠连忙将手套和帽子拿出来递给徒臻,恭恭敬敬的说道:“只是蟠闲来无事鼓捣出来的小玩意儿,本来想让圣上瞧个热闹……”
徒臻这才留意到薛蟠头上戴着的棉帽子和手上毛茸茸的手套。配合着薛蟠白皙细腻的肌肤和纯然的神态愈发显得憨态可掬。胸中的怒火稍稍减了一些,徒臻低头看着龙案上的三幅手套帽子,沉声问道:“这东西有作用吗?”
“很保暖。”薛蟠低眉敛目的回答。虽然平时他啰啰嗦嗦很多话,可是徒臻生气的时候他向来都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生怕哪句话说错了让盛怒之下的徒臻将炮火指向他。
徒臻见状,知道自己这副形状有些吓到人了。连忙平心静气的做了几次深呼吸,开口说道:“都是些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早晚有一天……”
薛蟠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狐疑的挑了挑眉。
“今年冬天这场大雪压塌了许多房屋的事儿你可知道?”
“自然是晓得的。我屋里头还有一个丫鬟的家里遭了难呢!”薛蟠点头说道:“我给她五十两银子回家里头照料,并嘱咐她家里的事儿完了再回来……如今过了三五天还未见她反转,想来这事儿也挺棘手的。”
“如今城外头有十之三四的人家都遭了难……不光如此,北面的城墙也有两处坍塌。”徒臻想到这里,恨声说道。
“北面的城墙……”薛蟠沉吟片刻挑眉问道:“怎么会,那城墙不是今年春天才修葺过的吗?”
徒臻死死握住了手上的茶盏,默然不语。
薛蟠话一出口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如今瞧着徒臻的形状,心下更是了然。只是这种事情,他总归是说不上话的。当即避重就轻的说道:“城墙塌了就再修葺——”
“再拨多少银子,恐怕这城墙终究是要倒的。”徒臻阴测测的说道。
薛蟠一听,也就不说话了。
“今儿个是城墙,明儿个是堤坝。年年要钱,年年拨款,年年闹灾……”徒臻伸手锤了一下桌案,寒声说道:“天知道这么多的罗乱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薛蟠眨了眨眼睛,低头不语。
沉默半晌,徒臻突然说道:“你陪着朕出宫走走吧!”
嘎?
薛蟠茫然的抬头看向徒臻,这思维转换的快了一点吧,圣上你如今也这么调皮了吗?大雪泡天的去哪儿溜达呢?
却见徒臻一脸沉重的说道:“朕要亲眼看看朕的百姓在过什么样的生活。朕要用这双眼睛亲眼看看,朕每年拨款修缮的城墙堤坝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朕要亲眼看看,那起子胆大包天居然连这种要命银子都干贪污的贪官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嘴脸。”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倒要看看,在他的治下,在满眼满耳都是歌功颂德的奉承当中,在这个国库存银不过六百万的太平盛世下,这个所谓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只有他亲眼看到了……
徒臻紧了紧手中的数珠,眼中闪过一抹冷厉。
第57章 长路漫漫笑谈吏治 视察民情危机重重
薛蟠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要送个帽子加手套罢了,结果最终竟变成了奉旨拐带圣上出宫了。
愁眉苦脸的看着一身常服面色冷淡的徒臻,薛蟠再次叹了一口气,弱弱的问道:“圣上,你真的不带侍卫吗?”
“朕既然要微服私行,当然是越低调越好,怎么可能前呼后拥一大堆人。”徒臻淡然说道:“何况也不是没有侍卫,这不是还有高维呢!”
被点到名字的侍卫大人苦哈哈的抬头看了一眼徒臻,只觉得自己的责任异常重大。
薛蟠抓了抓脑袋,为难的看着徒臻,最终决定道:“那好吧!”
两刻钟后,徒臻铁青着脸面看着跟前身后乌压压的一片人,冷然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回四爷的话,您也知道薛蟠出行的时候向来喜欢前呼后拥的嘛,若是一时没了这阵仗,也会引起其他人的怀疑的。”薛蟠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的说道。
正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家几百口的小命儿都搭在这上头了,薛蟠可不敢有一星半点儿的马虎。
徒臻恶狠狠的瞪了薛蟠一眼,举步前行,又被薛蟠叫住了。
“大雪路滑,十分难走,咱们还是坐马车吧!”薛蟠谄笑着补充道:“四爷放心,这辆马车很低调,旁人看不出什么的。”
徒臻看着面前的翠幄青油车,漫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马车的外面很低调,可是当徒臻在薛蟠的搀扶下进了马车之后,才知道薛蟠所谓的低调和时下标准的区别——
马车的四周用猩红洋毡精心的包裹住,用手摸上去,软软的,宣宣的,想来内面絮了轻软保温的棉花。三排软座也用精细保暖的料子包好了,最上头铺着细软光滑的虎皮。薛蟠将徒臻小心翼翼地让到上首的座位,然后打开靠着车壁的那一排座位,从里头端出来一张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几。小茶几和寻常的茶几无碍,只是四条腿有些长,薛蟠不知碰了什么地方,只见平整的车底突然出现四个凹处,薛蟠将那小茶几的四条腿放了下去。又从那一排座位底下拿出一个茶隔,从茶隔里头拿出一套成窑五彩泥金茶具来。先是倒了一杯酽酽的茶来递给徒臻,开口笑道:“适才吩咐他们刚刚泡好的上等碧螺春,陛下请用。”
徒臻挑了挑眉,伸手接过茶盏,刚刚啜了一口,就见薛蟠又从座位底下掏出一个食盒,打开之后拿出两叠热气腾腾的小茶几来,不由得好笑。“你到底拿了多少东西出来?”
“不多,不多,刚刚够吃而已。”薛蟠说着,又从里头掏出两把干果子来,用不易碎的铜盘子盛了,拜访在小几上。
徒臻见状,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
马车的窗框上面镶着透明的玻璃,徒臻透过玻璃往外瞧,只见一片热闹景象,所有的店铺摊位俱都是披红挂绿的,年关的气象越来越浓。街上的百姓一个个也都是满面红光的,徒臻轻叹一声,道:“若是只瞧见这些个,果然是清平盛世的景象。”
薛蟠不以为然的笑道:“有穷人自然也会有富人,世间百态,莫不如是。”
即便是后世那样一个倡导公平公正的社会,贫富两级分化的情况依然严重得很。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阶级有层次,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无论是哪个时代,无能者都是为有能力的人服务的。说到底人也不过是动物链的一种,适者生存,弱肉强食,想起来也是蛮悲哀的。
“圣贤有云,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为官做宰,汲汲功名,最终也不过是大展宏图,光宗耀祖八个字。可若是将穷人视为鱼肉宰割,视人命为草芥,视社稷为儿戏,那也太过荒唐了。”徒臻不知道联想到哪里,沉默片刻,冷然说道。
“所以说古来圣贤皆寂寞,盖因世人大部分都是自私的吧!”薛蟠摇头说道:“我倒是觉得与其将信任托付给官员虚无缥缈的良心,还不如让朝廷的规、矩法、度严明一些。所谓贪、污受、贿也不过是一种寻找漏洞的游戏罢了,见缝插针,雁过拔毛,你不能要求每个人在面对庞大银钱财富的时候都心如止水,毕竟千里做官只为财,他们是求功名求利禄的,又不是和尚。”
徒臻闻言,蹙眉思索,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严吏苛政?”
“孔子曾经曰过,苛政猛于虎也。”薛蟠摇头说道:“所谓制、度法规的严谨,和律、法的严厉并不是一回事儿。”
徒臻不由得起了兴致,挑眉问道:“继续。”
薛蟠皱了皱眉,沉吟半晌,将后世阳光工、程和透明政、府的概念措施挑了一些中庸的说给徒臻听。
徒臻听完,紧锁眉头,默然不语。
薛蟠耸了耸肩膀说道:“我也是随便说说的,具体能不能行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应该有一点儿用处吧!”
徒臻缓缓转动着手上的碧玉数珠。薛蟠适才一席话倒给了他很大的启发,若是操作好了,自然有利于民。只是现如今他疑惑的却不是这个……
“四爷?”薛蟠看着徒臻定定看着自己,神情讳莫如深的模样,不由得莫名其妙。
“朕倒是从未觉得……原来蟠儿也是个胸有丘壑的能人啊!”
“那当然了,也不看看我师从何人。”闻言,薛蟠的尾巴立刻翘了起来,“正所谓名师出高徒,我这勉强也算得上是蓝色了吧!”
“啊?”徒臻被薛蟠一些话弄得莫名其妙。
“不是有句话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我这是谦虚觉得自己还没到青色,但是差不多也算得上是蓝色了吧!”薛蟠舔着脸笑道。
闻言,徒臻的脸都快变成青色了。当即无奈的瞥了薛蟠一眼,合上双眼不再理会自吹自擂的薛蟠。
薛蟠说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了,也就住了嘴,歪在座椅上眯着不动。片刻,徒臻又开口问道:“你适才说的政,策透明化究竟要怎么操作?须知朝廷有很多举措是要保密的,怎么可能大张旗鼓的宣扬出来,被有心的人探听到了,那可是威胁国祚的大事儿。”
“朝廷机密和寻常政、策本就是两种概念。”薛蟠睁眼说道:“我说的相对公开是指对民、众的那一部分。比如说税、收,朝中每年的税、收额、度轻易不会改变,甚至有的时候还会针对于某地的情况进行减免。但是政、令到达地方之后就完全实施不下去。当地的百姓并不知道朝廷减免了他们的赋税,依旧连年上交,这些钱大部分都被当地的官员们私吞了。还有朝廷拨下去修缮堤坝,城墙的银钱也无法落到实处,层层盘剥之下……其实有的时候并不是说当地官员真的不想为百姓做事,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罢了。还有最重要的……”
薛蟠小心翼翼地看了徒臻一眼,不说话了。
“最重要的是什么?”徒臻睁开眼睛,不动声色的看着薛蟠。
“和光同尘。”薛蟠低头,缓缓说出四个字。
徒臻手中的数珠骤然抓紧了。
半晌,徒臻沉声问道:“听你这么说……可有好的解决办法?”
薛蟠眨了眨眼睛,轻飘飘的问道:“圣上可记得前朝时候的锦衣卫?”
徒臻心下一跳,古井无波的看了薛蟠一眼,不动声色的问道:“哦?”
薛蟠吞了吞口水,想起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大伙儿凑在一起侃大山,也曾说过历史上的这些个东西,对于鼎鼎大名的锦衣卫更是有过讨论。
“其实前朝时候的锦衣卫倒也是个难得的情报处理中心。只是权利过大,而且行事太过高调,兼前朝圣祖皇帝手段太残忍,宁错杀无错放的宗旨,最终招惹的臭名昭著罢了。”薛蟠摇头说道。
“瞧你的样子,对臭名昭著的锦衣卫还挺有好感的。”徒臻不动声色的开口笑道。
“我对他倒是没什么好感不好感的,只是觉得锦衣卫的消息很灵通罢了。据说举凡天下的事儿,就没有他不知道的。”薛蟠笑嘻嘻的说道。顺便还讲起了历史上很有名的忠臣会宴的事儿。
徒臻摇头笑道:“恐怕也是那个大臣和那个皇帝联手做戏罢了,就算是真的厉害,哪里能事无巨细,全都知晓呢!”
别的不说,他手下粘杆处和血滴子两处暗卫,也算得上是无孔不入了。但也不敢说世上千万事,全都知晓的。
薛蟠不以为然的耸了耸肩膀,“就是说这么个意思,果然太高调了,让众人噤若寒蝉。毕竟光明磊落的君子还是少数,庙堂里头更别提了。谁家没个污秽事儿呢,就这样青天白日的摊在众人眼下……”
“那你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徒臻说着,将身子靠在靠背上,路途漫漫,和薛蟠闲聊几句倒也打发时间了。
“我的意思是纪、检。”薛蟠说着,将纪,检的概念解释明白了,末了说道:“这样的话,监、察机、构和具体行动的人分开了,也不会造成滥用权力的情况了。正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圣上也就多了耳朵了。”
“可现如今朝中官员本就冗杂,朝廷财政很是紧张。”徒臻紧锁眉头。倒也有了两分心动。
薛蟠突然就想到了后世经常演的谍战片,笑嘻嘻说道:“其实也不一定要将这两个部提拉出来。圣上可以挑选自己信任的人,让他们直接对你汇报就是。”
“哦?”徒臻听得愈发有兴趣了。
“这样还比较隐秘,而且还比较好玩……”薛蟠兴奋的直起身来,和徒臻絮絮叨叨的说着以前看过的一些谍战片,甚至连某些警匪卧底的经典桥段都被他挪出来了。
口沫悬飞的畅想一通,末了,口干舌燥的薛蟠将茶几上已经变温的茶水一饮而尽,心满意足的说道:“这样才有意思呢!”
徒臻听着薛蟠先头的话还好,到了后面竟然愈发的不成像了。心知薛蟠就这个习性,倒不以为意。只是自己低着头暗暗琢磨着,等有了几分章程的时候再抬头瞧着,只见薛蟠歪斜在车壁一侧的座椅上昏昏睡了。身后靠着一个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大软枕,身上也盖着一个轻薄的皮褥子,倒是会享受的很。
徒臻摇了摇头,也不说话。自己也靠在后面的软背上闭目养神。
一路不知行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招财在外头轻轻敲了两下车板,小心翼翼地问道:“四爷,大公子可是醒着,咱们到了地方了。”
因有徒臻的缘故,薛家一众下人不好再管薛蟠叫爷,只得跟了南方的叫法成大公子。薛蟠一时间没回过神来,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扬声问道:“说什么呢?”
“公子醒着我就要开门了,外头风冷,四爷和公子先将衣服穿好才是,免得被冷风闪到了。”招财说着,又等了一会子,直到里头薛蟠扬声喊道:“穿好了。”
招财这才把紧封着的厚重门帘掀开,然后打开了透明玻璃做的马车门,探进头冲着两人说道:“请四爷和公子下车。”
薛蟠裹着狐皮大氅笨笨的跳下了车,回头又来扶徒臻。连日里大雪不断,地上积雪已经存了几尺厚,几乎没了脚脖。好在两人出来的时候都穿着裹腿的皮靴,一时间倒也没阴湿了鞋袜。
徒臻举目瞧着四下的荒山野岭,残雪衰草,周围都是坍塌了的房屋,一群群穿着穷苦的庄家人缩在远处探头探脑的往这边望,只是看着这伙人鲜衣怒马,华服美冠的窃窃私语,但又生怕惹了祸端都不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