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欢判断正误,因为他对“正误”的理解向来都非常暧昧模糊。道德的基准点在他的心中是不够明确的,这其实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意味着超人随时都有可能堕入深渊,尽管堕落并不一定只有坏处——当独裁者足够英明,独裁就是最好的制度。
卡尔不可能保证自己永远正确无误。
但在能够看到无数个平行世界的他眼中,最好的那个未来确实可以被培育,最好的那个方向确实可以被安排,在这种情况下,是否放任人类自己探索才是最大的“错误”?
……不,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对生存在生死边线的人来说超人的统治是最好的时代,对生活富足且心怀理想和希望的人来说,超人的统治无疑是最糟的噩梦。
“你还在等什么?”托尔不解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该走了,超人,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那边的蝙蝠侠,非常抱歉我对你的城市所造成的伤害,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尽管开口。”
“不劳挂心,我会处理。”蝙蝠侠阴沉地回答,“但我确实有一个问题。你是谁?”
“托尔.奥丁森,奥丁之子。”托尔不假思索地报上了身份,“超人是我的学生,他——”
“Kal.El(氪星语)。”超人从容不迫地接口道,“你可以叫我凯。”
他能感觉到蝙蝠侠的视线转移到了他的脸上,即使隔着灰白色的眼罩,那种专注而沉默的凝视依然带来不可忽视的压力。
蝙蝠侠既不吭声,又不主动出手攻击他们,但也没有要离开的样子,罗宾站在蝙蝠侠的身后,屏住了呼吸,卡尔觉察出对方的忐忑和紧张。
至于托尔?他介绍过自己之后就恢复了置身事外的状态,站在卡尔身后,看起来是打定主意要把交流的工作交给卡尔。
“离开这里。”蝙蝠侠说。
他转过身,率先钻进蝙蝠车中,满肚子疑惑和无措的罗宾赶紧小跑着跟了上去,离开前还不忘记冲超人招手,大声说:“再见超人!希望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能相处得更好一点!嗯,我不是说你不好相处,我是说今天好像不是一个认识新朋友的好时间。我们还要去处理你和奥丁森留下的烂摊子,先走一步……”
超人转头看向托尔,在他平静的眼神中,托尔说:“那个黑漆漆的蝙蝠侠脾气也太差了,确实是我有错在先,他对我态度差倒还好说,他对你也这么糟就不对了。他是不是只会说‘离开这里’这句话?”
卡尔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们先离开这里吧,老师。”超人温和地劝道,“我想我知道您为什么来地球上。”
“你没猜错,”托尔的表情显得沉寂了一些,“我又被我的父亲流放了。”
蝙蝠车中,忍耐了许久的罗宾忍不住开始提问:“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蝙蝠侠?别和我说谎,虽然我做你的助手才几个月,但也对你的作风了解得七七八八,你今天表现得太不像你了。那个奥丁森的事情暂且不说,超人从天上飞下来的时候,你是没看见你自己的表情——好吧我也没看见,但是我能感觉到!你当时绝对走神了!”
“你刚看见他们的时候没有一蝙蝠镖扔过去这件事就够我吃惊的了,结果他们就在你面前叙旧,你都不带插一下嘴的?别告诉我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可是世界第一侦探的助手,即使推理能力比不上你,我也能看出你和超人打过交道。绝对的。”
蝙蝠侠说:“你的话太多了,罗宾。”
“你是今天才知道我的话多吗?我可是今天才知道你和超人认识。”罗宾撇嘴,“太过分了!你明知道超人是我最崇拜的超级英雄,但是什么都不告诉我!我知道你肯定有超人的资料,但是我在你的蝙蝠电脑里什么都没有找到,你肯定是设置了权限!”
显然今天碰到了超人这件事让年幼的罗宾受到了刺激,蝙蝠车行驶进蝙蝠洞中的一路充斥着他的念叨和抱怨,蝙蝠侠则保持着高度沉默,无论罗宾用什么语气指责他,他都一语不发。
从蝙蝠车上走下来的罗宾终于放弃了努力,垂头丧气地换制服睡觉去了。
他毕竟年纪还小,蝙蝠侠并不总是带着他夜巡到很晚,也不太允许他参与多数夜间行动。
阿尔弗雷德从角落里冒了出来,用一种只有布鲁斯能看出来的不赞同的眼神注视着他:“如果我的记忆力没有出错,理查德少爷才只有八岁,老爷,他的睡眠时间远远低于这个年龄段的国际标准。”
“我会减少他的活动时间。”蝙蝠侠说。
阿尔弗雷德轻轻颔首,将手中的伯爵红茶和烤制的小饼干轻轻放在桌面上,旋即收起餐盘,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蝙蝠洞。
蝙蝠侠没有去动那些食物。
他默默地坐在监视器前,电脑屏幕中清晰地回放着超人从天空中落下的录像,那张英俊的面孔上带着暖融融的笑意,蓝眼睛闪烁着温暖和愉快的光泽。
超人看起来和他两岁的时候完全一模一样。
只是褪去了腮边的婴儿肥,眼睛在脸上所占据的比例没有幼年时候那么夸张,说话的语气也没有那么娇嫩和甜腻,最重要的是,他不会因为事情的发展不如意而整夜整夜地嚎啕大哭,吵得人不得安宁。
蝙蝠侠关掉了录像,打开电脑中的加密文件夹,翻出了埋藏得极深的一张照片。
他凝视了图片一会儿,扬起唇角,微微地笑了一下。
卡尔确实知道世上的许多真相,有些秘密甚至可以追溯到这颗星球还未诞生之日。但即使是在地球上拥有无限伟力的超人,也不记得自己三岁以前发生过的绝大部分事情。
作为一个氪星婴儿,卡尔从一岁多的时候就展现出了自己的不同:
他能够举起一条沙发,让自己悬浮在距离地面数米高的地方,奔跑起来的速度能够和一辆火车平齐,并且聪明得足够理解许多五六岁的孩子都不足以理解的东西,只是因为牙齿没怎么长出来而不太乐意讲话。
养育他是个非常麻烦而且消耗精力的事情,即使对亚历山大来说也是如此。
但对亚历山大来说,困难的点不在于他没有时间和精力(他也不可能没有),而在于年幼的卡尔并不总是乐意和他一起玩。
排除了那些不同以后,卡尔年幼的时候其实和普通的小婴儿没太大的区别。
固执又多变,喜怒无常,行事毫无逻辑,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维持超过两天的兴趣。
他蹲在玉米地中看小蚂蚁搬家,在院子里荡秋千,开心或者不开心的时候都会很乐意就地一坐。
开心了就笑,不开心了就哭——他能哭上整整两天不带停的,甚至没有太多其他的原因,没有什么让他不开心和不舒服的,他就是哭,好像他只是很想声嘶力竭地大哭一场,哭得鼻头通红,占了半边脸的蓝眼睛浸泡在泪水中,像一汪蓝色的水晶。
亚历山大做了一切讨他欢心的努力,然而一无所获。
事情的转机和亚历山大完全无关,因为转机来自一只不知道怎么闯入这里的黑豹。
亚历山大当然知道这附近来了一只黑豹,只是并不上心。
在卡尔面前,这只黑豹的攻击力约等于零,属于野兽的爪子和牙齿最多只能划破卡尔的外套。
它瘦削,健美,姿态优雅,在树林中缓慢踱步的姿势透出猫科动物独有的曼妙。
卡尔发现它的时候它正吃饱喝足,趴在树枝上小憩。
对于这个贸然接近自己的幼崽,它只是给了懒洋洋的一瞥,黑色的长尾从树梢垂落,慢悠悠地打着摆,浑然不知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
卡尔仰着小脸,出神地望着那条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尾巴。
当天回到家,卡尔就献宝一样把被他折腾得有气无力的黑豹展示给亚历山大看。
“Kitty(小猫)!”
他大声说,脸蛋因为大量的运动和兴奋而红扑扑的,满溢欣喜和骄傲。
亚历山大看了看那条被卡尔骑在背上、捏着耳朵的黑豹,又看了看卡尔期待的眼神,毫不犹豫地拍板留下了它,从此决定了这只“小猫”被氪星幼儿玩弄欺压的豹生。
卡尔很喜欢自己的新伙伴。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哭过,整日沉浸在小猫带给他的毛茸茸的快乐中。他同小猫互相追逐赛跑,一起在收割后的玉米地里打滚,他骑在小猫背上兜风,揉小猫的耳朵和尾巴。
“Kitty!”
他这么呼唤他的伙伴,很认真地照顾对方,当他发现自己的小猫浑身灰尘的时候,还会强迫它洗澡。
这条黑豹也很爱他。
多半时候它都是被半强迫地陪卡尔玩耍,少数时候,它会把小小的卡尔圈在自己的胸腹位置,低着头,温柔地舔舐卡尔的头毛。
谁知道呢?也许它也爱卡尔。
像爱一个语言不通、行为怪诞的兄弟或朋友,一个在自己的领地上生活的奇怪物种。
第208章
这条带给卡尔快乐的黑豹似乎激发了亚历山大的灵感,他原本就不怎么约束卡尔的活动,也对卡尔充满好奇地探索周围环境的行为持默许的态度,而现在,他完全就是在鼓励卡尔游荡于山间。
他并不陪伴卡尔,表面上没有。
无论被他放出的微型摄像头和隐形设备向他传达了怎么样的讯息,亚历山大对卡尔的所有决定都保持着不参与、不阻拦的态度。
他放任卡尔做任何事情,记录卡尔的心情变化和面部表情,他体内的能量运转模式和他成长的轨迹,其仔细慎重的程度绝不逊色于研究员对待他们最宝贵的实验体。
这比方好像有些不对,可亚历山大确实难以捉摸到自己体内那种被称为“感情”的东西。他确实拥有感情,毋庸置疑,只是那些感情稀少得在多数时间都和不存在没什么区别。
亚历山大也试图让自己更像个人类,只需要录入足够多的人类学资料,他模仿情绪的技巧便能炉火纯青,然而所有模仿和伪装在卡尔面前都不起作用,卡尔对待他的态度十分微妙。
有时卡尔依赖他如同依赖兄长,有时卡尔厌倦他,如同厌倦破旧的玩具。
这条黑豹的出现让亚历山大意识到卡尔需要的是什么,他需要一个“同龄”的玩伴,需要一个宠物,或者一个朋友。
而这些亚历山大都做不到。
他感到十分困惑,逻辑并不能解释卡尔态度的偏向性,这其中应当确乎有着某种奇妙的因素,正是那种他感觉不到而卡尔能感觉到的东西将他和卡尔隔离开来。
卡尔带着他的黑豹新发现了一窝野兔,从树洞里掏出松鼠藏匿的松果和瓜子。
他偶尔会跑到更遥远的地方,又千里迢迢地跑回来;他在临近的湖泊中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游泳,把栖息在湖边的水獭和鸭子赶得满地乱窜。
那条黑豹和卡尔形影不离。
卡尔不腻在它周围的时候,它就趴在某个高地,用那双冰冷的金色眼睛机敏地扫视四方,警戒着有可能出现的敌人。
敌人确实出现过,但多数都是食草动物:羚羊,麋鹿,野牛。它们悠哉地从玉米地附近的森林路过,除了被卡尔抓住捉弄了一番以外没有任何古怪之处。
最危险的敌人是一只体型庞大的棕熊,扭动着肥硕的屁股缓慢笨拙地走向湖泊饮水。
卡尔当时在水中追逐一条潜水的野鸭,黑豹从树枝上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棕熊,焦躁地踱着步,拿不准注意要做些什么——好在这只棕熊很快就离开了,它的背影消失许久卡尔才从水中冒头。
不久之后,亚历山大就发现那条被命名为小猫的黑豹在教导卡尔捕猎。
它会猛烈地树枝上跃下,从高处扑击卡尔,或者从卡尔的背后借着玉米杆的掩映悄悄接近,压低身体,蓄力,随即给出爆发力十足的伏击。
最开始卡尔总是中招,尽管黑豹的隐匿手段从未在他的面前生效过。然而很快,卡尔就意识到这是小猫和他的新游戏,当小猫朝他扑过来的时候,他需要躲开、回击,而不是咯咯笑着朝它张开怀抱。
而在卡尔意识到这一点后,即使亚历山大也会承认,这些游戏般的嬉闹里充满了狩猎的技巧,并且极具有观赏的价值。
意外发生的那天,卡尔正和黑豹一起追逐猎物。
那是一头健壮的山羊,和他的族群一起生活在邻近的一小片草原上。黑豹是附近地区唯一危险的生物,还因为卡尔的喂养并不频繁猎食,这群山羊在缺少天敌的情况下十分懈怠,小猫已经潜行到距离猎物不足两米的位置,那头山羊还在悠闲地咀嚼鲜嫩的青草,对危险一无所觉。
卡尔屏住呼吸,兴奋地等待着小猫致命的一击。
就在这时候,某种奇异的力量忽然从他身上爆发出来,猝不及防下,那种感觉就像被带着尖刺的藤蔓狠狠抽了一记,令卡尔痛呼出声。
时间在他的身体周围扭曲了,但并不明显,悄无声息的改变是从细枝末节开始并最终蔓延到万物之中的,卡尔并未觉察发生了什么。
他只看见那只山羊被他的叫声惊动,继而发现近在咫尺的黑豹,后腿一蹬就从原地跳开,而在它彻底逃离之前,黑豹也不再躲藏了,暴起直追,如旋风般逃出了卡尔的视线。
“Kitty!”卡尔大叫起来。
他觉得自己很痛,这样强烈的痛楚不是只有两岁的他可以形容和描述的,他的胸口又痒又闷,脚步在身体的不适中特别沉重,但这些都无法阻拦他朝着黑豹离开的方向追过去,无法阻拦他靠近他的朋友。
“Kitty!”他又叫了一声,觉得口里有一股怪怪的味道,还觉得有些疲惫。
他没有注意到他身边的一切都在颤抖和扭曲,但那并非来自空间,而是来自时间。
红色的残影和黄色的闪光不知在什么时候包围住了他,弄得卡尔看不清前路,他恼怒地回过头,睁大眼睛,在红色和黄色混合的线条中捕捉到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
“该死!”那个年轻人骂了一声,“怎么又弄错了!不是这个世界线!”
“你是谁?”卡尔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