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这片华丽的赞誉声中,卡尔却敏锐地意识到了那条正逐渐以他为中心收拢的锁链。
他意识到那些正在播种的种子总有一天会长成大树,它们可能被并不会给他带来多少负面的影响,也很难说会给他造成什么严重的伤势,可卡尔厌倦那些逐渐狂热起来的尊敬乃至于崇拜。
“我帮助他们的目的只是帮助他们,不是想要控制或者征服,或者把这个世界装进我的瓶子里,做一个可爱的玩具。”卡尔刚成为超人的时候,曾试探着向自己的哥哥倾述,“如果他们太依赖我了怎么办?”
亚历山大说:“我很吃惊你竟然想到这么远的地方,主人。”
“别试着敷衍我。”
“首先,在您没有认识到自己的能力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的时候,保证自己的安全;其次,在您确信您能做到的时候,请您思考之后再去做;最后,您无法控制和更改人类对您的依赖,如果您将自己置身于保护者的位置,如果您决定无私奉献,那么您就注定会培养出一群只期待不劳而获的人。”
“除非?”
亚历山大凝视着年幼的卡尔,那张根据人类的审美定制出来的面孔标准到没有任何缺点。
“除非他们意识到您并非不可战胜,主人。除非他们意识到您也会受伤,感到疼痛,甚至死亡。除非他们对此一清二楚,甚至亲眼目睹。”
那些遥远的记忆和思绪逐渐随着超人的降落逐渐被收回,火车轨道上,一个摔倒的孩童惊恐地注视着正迅速朝他逼近的火车头。
不远处,他的姐姐发出痛苦的尖叫:“不!快跑,马库斯,快跑啊!”
“我跑不动!我的脚卡住了!”他同样以尖叫声回答,拼命往外抽着脚,想要从轨道上离开。
火车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越来越近,每秒都能跨过数米远的距离,马库斯只是眨了几下眼睛,那辆刚才还遥不可及的火车就已经近在咫尺。
他已经泪水鼻涕糊了满脸,而没大他几岁的姐姐眼睁睁地看着那辆火车的车厢飞速掠过马库斯所在的位置,半晌后才在轰隆隆的响声中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屁股跪坐到地上。
“……马库斯!不!”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只宽大的手安慰地放在她的头顶,惊得她瞬间抬起了头,还没等她看到是谁摸了她的脑袋,马库斯就撞进她的怀里,把泪水和鼻涕统统擦在她的外套上。
“……我都要害怕死了,我、我真的好害怕……”他抽抽噎噎地说。
他姐姐紧紧地搂住了自己失而复得的弟弟,沉浸在喜悦中,直到火车的轰鸣声一路刮过,逐渐隐没在远处,马库斯的哭声也渐渐止住,陷入半混睡的状态里,她才打了个机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茫然四顾,然而救了马库斯的人已经远去了,徒留一阵冷风。
就在救下这个名为马库斯的小男孩数秒之后,超人就回到了大都会的天空。
莱克斯.卢瑟正在等他。
他坐在某个秘密实验室的办公室中,说是秘密实验室,其实根本就藏不住秘密。
先不说这个年代久远的实验室前后一共经手了好几任主人,其中包括变种人、九头蛇组织和美帝军方,在莱克斯.卢瑟的判定标准中,任何没有加上铅制隔离板的地方都和“超人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能够划上等号。
没有铅制隔离板就意味着不安全,而他知道,超人一定在关注他,就像他在关注超人一样。
现在是凌晨时分,接近他平常起床洗漱的时间。莱克斯坐在办公室中翻看着一些在他眼里完全就无关紧要的公司事物,在超人还未抵达的这段时间里心不在焉地解决了一些问题。
就当是为茉西减轻工作量了。
为她安装上的新型机械臂没有出现任何排异反应,茉西也表示这点伤完全不影响她的工作,做完手术她就能马上上任,继续奋斗在第一线,可莱克斯好像这才刚刚认识到他年轻的女秘书仅仅是肉体凡躯,他不能再像使用机器人一样使用她。
这点小小的体贴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分析。
虽说以他的标准来看,茉西算不上智商特别优越的类型,但她忠诚,而且经过这些年的磨合后用起来也十分顺手,再加上没有任何必要的理由去报废她,莱克斯十分慷慨地给她放了半个月的长假。
这意味着半个月的时间里里他需要再额外处理茉西的工作了,倒是不难,就是老做这些无意义的事情让莱克斯有些厌烦。
他用钢笔在文件上签署下自己的名字,当他差不多把所有文件都处理完毕的时候,有人敲门了。
速度均匀的三下敲门声,听起来是用单一的指关节扣响的。
“请进。”莱克斯头也不抬地说。
于是有人进来了,脚步沉稳,在进门后还轻轻地半转过身关上了门。
脚步声逼近了莱克斯,并最终停在他的办公桌后。莱克斯依然没有抬头,他继续批阅着文件,认真专注得好似这些被他不屑一顾的玩意忽然变成了什么能够重创他敌人的武器。
但他有没有刻意放慢手上的动作,就是只有在场的两个人才知道的事情了。
尽管如此,来人依然没有催促,只是站在原地,耐心地等待着莱克斯完成工作。
他终于合上了最后一页文件,合上钢笔,把他们叠在一起,放到手边。
然后他抬起头,双手交握着对来客露出一个社交假笑:“我猜在这种场合见面,我应该说早上好才行,超人。”
“早上好,卢瑟。”超人回答他。
尽管即使是在没有见面的时候他们也从不缺少观察和注视对方的渠道,然而出于某些原因,他们两人这段时间都没太盯着对方,仅仅保持了对另一个人最低限度的关注。
这一刻,两个人的心中闪过了同一个念头。
他看起来还是老样子。
超人还是那么英俊和完美,时时刻刻都像是能被打印出来悬挂在国家会议上;莱克斯则还是那么尖酸、冷酷,就算没有说话,他的每一片衣角都在彰显其主人的傲慢和轻蔑。
那是我的敌人,他们想。
他们的眼睛都看进了对方的眼睛深处,他们之间有那么多亲昵的拥抱和吻,那么多次深入彼此内心的谈话。
所有的温情和坦诚都没有失却过温度。
他们都曾彻底地将自己暴露在自己的敌人眼中,过去那些因为长时间凝视而激荡起来的情绪在他们的对视中蠢蠢欲动,含而不发。
在这两人之间已经没什么秘密了,更没有什么遮掩。
没有人先开口说话,他们凝视着对方,观察他、揣测他、钻研他、理解他,以期待能够说服他或者杀死他,并且十分清楚,就在自己观察对方、揣测对方、钻研对方和理解对方的同时,另一个人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期待着能杀死自己或者说服自己。
我了解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他们都有着这样的自信,且认为对方并不了解真正的自己。
这幅场景似乎是某种怪异的昨日重现,没有人先说话,他们只是看着对方,长时间地看着,在对方的灵魂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还是莱克斯率先开了口,一如往常,他总是担任两个人中率先攻击的那一方,“我假设你没有被某些小小的……我不想妄做评价的义务工作给缠住,究竟是什么让你屈尊降贵地来找我,莱克斯.卢瑟?顺便说一句,感谢你没有试着从窗户进来,否则清洁工的工作会很难做。玻璃碎片可不是好清理的东西。”
莱克斯说起话来更尖刻了,然而超人却还是微笑了一下,觉得对方这模样十分可爱。
这个笑容让莱克斯陷入了沉默。
他们同时都认识到自己受对方的吸引究竟有多深,且有多无可救药。
第268章
虽然卡尔确实会有沉默着不回答莱克斯的这个问题,让对方不得不绞尽脑汁地思索要怎么开启新话题的恶趣味,但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莱克斯本身就憋了一肚子火气,他也没必要再去添上一把火。
“你没有待在自己的家里,也没有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选择了这么一个地方,没有铅隔离我的视线,也没有安装任何杀伤性武器。”超人说,“难道这不是你的邀请?现在我来了,卢瑟,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见我。”
“我从未‘想要’见你,超人,我只是‘需要’见你。”莱克斯在言辞上是绝对不肯吃亏的,短暂的沉默和错愕之后,他迅速露出了超人最为熟悉的那种冷笑,“不过你有句话说对了,我在这里,确实是为了见你。”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噢,只是一点小小的、再小不过的失误而已。一点实验上的差错,如果你允许我对此作出一些评价的话,我得说那可真是个伟大的失误,它隐藏得如此完美,几乎要骗过我的眼睛。”
“我猜实验的失误会造成严重后果。”超人的语气里有了轻微的起伏。
他的神色也发生了变化,眉头皱了起来,鼻梁上方出现浅浅的褶皱,连下颚都因为这股突然蕴生的怒气绷紧了。
超人稍微握紧了一下拳头,又很快松开了用力捏紧的手指。
“多么天才的推论,完全说中了重点。”
莱克斯欣赏着超人发怒的表情和那些代表着他在极力忍耐自己的愤怒的小动作,多么可笑,这个正在竭尽全力地触怒超人的人,正是鼓吹“超人威胁论”时最具有说服力的人。
他总说超人的行为完全出于他自己的意愿,诘问如果超人有一天不愿意拯救人类,而是想要毁灭人类后人类该怎么办;他永远在怀疑并且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超人的善举,认定超人的伟力本身就是罪孽。
可现在愤怒的超人就在他面前,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数米远,他的肌肉和神态仍旧这么放松,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超人会在暴怒中将他杀死。
也许怀疑的声音最响亮的那个人,才是最不能接受自己所怀疑的事成为真相的人。
这个念头忽然出现在卡尔的脑海中,在极短的时间内扎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也许莱克斯的怀疑本质上是出自莱克斯对超人的信任,卡尔想,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发散的思维,也许莱克斯的怀疑是一种……一种类似于为了维持自我的平衡而向外界做出的抵抗。
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莱克斯对超人的痛恨。
或许是当局者迷,他的感情,他的经历,他和莱克斯之间的感情与他和莱克斯之间的经历都在阻碍他的思维能力和他的逻辑,让他根本就没有试过仔细思索这个问题。
本身他也不想去思索这些,因为太疼痛了,比他曾经受过的任何痛苦都要更痛。
也许氪星人天生就具有极强的耐痛力,卡尔很少在受到攻击后感受到相对应的痛苦,即使是穿越位面时所受到的痛苦都没有莱克斯赋予他的疼痛那样刻骨。
冷静,卡尔对自己说,将他脑海中忽然闪过的念头放到了一边,决心留待以后再去思考。
此刻他需要做的事情是认真应对莱克斯的每一句话,并从中寻找莱克斯隐藏起来的那些东西。
“你能这么开快就恢复平静真是让人吃惊,我不禁开始怀疑外界的人们所鼓吹的,超人的‘仁慈’究竟是否真实了。超人的‘仁慈’,不,超人的‘情绪’——这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人们臆想中的东西?”
莱克斯将超人的表情变化和肢体语言一一看在眼中,玩味的目光久久流连在那张他熟悉的面孔上。
长时间的注视让他的眼神渐渐有了微妙的感情,超人敏感地觉察到了,但他只是平静地回视他的宿敌,而莱克斯当然也意识到了自己所泄露的那些……
他的神色阴翳起来。
然而这个神色只在他的脸上存在了短短不到一秒的时间,很快,社交性的假笑又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的真实情绪。
“人类的劣根性就在这里了,超人,我从来都不吝啬承认我们的劣根性。人类,无论有多尽力让自己用理智思考问题,最终让他们作出决定的都是感情。情感操纵着我们,就像操纵手中的木偶一样简单。”
他坦坦荡荡地用这句话接了他的上句:“所以我始终在怀疑你,超人,我怀疑的不是你本身,我怀疑的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古怪东西,一个粗糙恶劣的外星物种,一种人类难以理解的行为……噢,抱歉,失言了,如果要这么说,好像和怀疑你本身也没什么区别。”
这场面真的出乎了卡尔的预料。
他一直都知道莱克斯是他的死敌,也很清楚莱克斯对他的痛恨从来都发自内心,可他真的从来没有像是这一刻那样,同时以“卡尔.艾尔”和超人这两个身份直面对方的恶意。
莱克斯的态度没有任何改变。
就好像他根本就不知道超人的真实身份,就好像那些他对卡尔说过甜言蜜语和无底线的纵容从来不是出自他的口和手。
“既然你已经清楚你的实验有一点小失误,那么你现在一定也清楚你的实验失误会造成什么后果。”超人直接无视了莱克斯的一系列中伤,“告诉我实验失误会有什么后果。”
“试验品的最初功能是抑制变种人因为激烈情绪所产生的能力暴动,最终的成果能够有效降低能力暴动产生的几率,至少在我把结果交给那位可敬的汉克教授之前是这样的。那是完美无缺的试剂。”
莱克斯口里说着完美无缺,脸上却露出了可恶的笑容。
这个笑容只能用可恶来形容,它是那么冰冷和邪恶,毫无任何人性的内容可言。
魔鬼也没办法露出比这个笑容更令人遍体生寒的笑容了,卡尔甚至觉得那些传教士需要好好看看莱克斯此刻的表情,看看他是怎么端坐在办公室后,穿着西装三件套,身后既没有岩浆也没有黑洞,却能营造出地狱的气氛——那些传教士最好能将此刻绘制成画卷,当他们传教,就向无信之人展示那张图片。
任何人都会因为对那个笑容所透露出来的邪恶的恐惧皈依于主。
如果他把这句话说出口,莱克斯一定会嘲笑着接嘴说“不管是哪个主?”来嘲笑人们吧,卡尔想,莱克斯的观点一直都是这样,他认定了普通人会受到恐惧的驱动,并为此做出任何毫无理智可言的事情。
难道你痛恨我不是因为恐惧?
你只是从来都不承认你恐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