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颐书哼笑起来:“我的命可不值钱。”
他似乎想再刺一两句,可又觉得为难一个侍卫无甚意思。左右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倒不如下个码头调转行程回梁溪好了。他是真的一点儿都不愿意去京都,更不愿意读书去参加秋闱。
冯硕见他眉头略蹙,瞳光微散,想到自家主子说的话。开口道:“还请公子莫要为难属下。主子说了,要叫公子安安全全地到京都。”
闻颐书的目光立刻就冷了,硬声低语:“若是没有他们,我到哪里都是安安全全的。”
再多说便是失言,船上总归不是家里。闻颐书只好让冯硕离开,自己开了一扇小窗,躺在窗下枕着手臂发呆。
回想着自己过得这十七年,简直就像是个梦一般。他从来都以为自己是闻家的儿子,有个任劳任怨的爹,有个诗骨琴魂的妹妹。至于自己顶多是个在温柔富贵乡里长大,人间繁华地里游荡的天生纨绔罢了。
可是一朝风云突变,父亲病死。为了躲祸只能把妹妹送去出家。自己则带着一身要命的东西隐姓埋名地躲起来。直到有一日听到了新上任的巡盐御史的名字……就像是钥匙撬开了锁,纷杂的记忆翻涌着冲进脑内,将他一个人生生劈成了两半。
两份记忆融合在一起,那一段时间闻颐书脸上维持着嬉笑怒骂,可心里竟有些分不清楚真实虚幻。到真如太虚环境上的那一对联——假亦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他是穿越来的,来到一本至今连个结局都还没理清楚的书里。上辈子关于《红楼》他读得不多,匆匆看过去,还只是为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而已。至于自己的身份,闻颐书联系了几个关键点猜测了一下。
父母双亡,苏州蟠香寺,代发修行。
他的妹妹大概就是金陵十二钗里那位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的妙玉。而他则是一个连出场机会都没有的背景人物。
《红楼梦》里的年代失轶,无处考证。再多的惊心动魄也都只是暗写在诗情画意的日常里。闻颐书所掌握的信息,也就手掌那么一点。可他面对的,却是最直接的权派斗争。他那老爹就是在一场灾祸里被磋磨死的。
他要给老爹报仇,替他闻家讨回公道,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有一丝风吹草动都叫他心惊胆战。便是有个人对他掏心掏肺地好,可闻颐书也分不清此人是真心还是假意,会不会利用完自己就一脚踹开。
不过,最起码现在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若是好好谋划,他大概也能逃出生天。只盼着那位坏了事的义忠老千岁就是他要对付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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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闻颐书连鞋都不脱仰躺在床上,立刻竖起了眉毛,“便是要躺,也把鞋和衣裳脱了。”
闻颐书懒懒的,挥手敷衍:“就躺那么一会儿子,脱鞋脱衣,麻烦死了。偏就你不知哪里来的洁癖,忒啰嗦。”
“大爷若是烦我了,下个码头送我回去就是,”洞庭冷笑一声,摔了帘子就出去了。
“若是能回去,你大爷我早就回去了。”闻颐书嘀嘀咕咕的,满脸不开心。
天池从外头走进来,瞧着他叹气,“你又怎么招她了?”
“我哪敢招她呀,”闻颐书怪叫起来。坐起身认命一叹,扶着桌子走出去,瞧见洞庭正蹲在船尾边儿拿着扇子扇小炉,下巴搁在膝盖上。
闻颐书走过去,蹲到她旁边,耐心哄着:“好姐姐,我知道你为我好,莫生气了?”
洞庭当然不是在跟他真怄气,不过心里堵得慌,哽着嗓音说:“不敢承大爷的气。只是爷总不能老这般浑浑噩噩,阴阳怪气的。若是读个书考个功名出来,何愁找不到出头的机会。”
小丫头见识浅薄,总觉得当上了官儿便是有能耐,不用像现在这样申求无门。
闻颐书一叹:“你不懂。”
“读书人的事儿我是不懂,”洞庭抬脸望过去,“可是三爷呢?他不是真心帮着您么,爷您为什么老刺他?”
“嘿,你这小丫头,”闻颐书乐了,把人搀起来,“你这是帮着外人教训起我来了?”
洞庭肃着脸,“我谁都不帮,我帮着理呢。”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闻颐书举起双手做了投降状,“下回见他我态度一定好好的,你放心。绝对不得罪他!哄着他,宠着他……就像,就像哄你一样?”
“大爷!”洞庭急得一跺脚,“你又不正经!谁叫你哄了!”
说着又跑了。
“诶诶,炉子,炉子不要了!”
闻颐书在后头喊了两声,见着人跑远了,只好自己拿着扇子亲自上场扇。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天池忙过来把活计接过去。
“洞庭一直这样直来直去的脾气,大爷您莫恼她,”天池温温柔柔地说,“她还小,跟您的时间不比我们三个,有些事儿看不明白呢。”
闻颐书抱着手臂轻轻笑了,摇头道:“她哪里不明白呢,清楚得很。”
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她在为那位三爷抱不平呢。”
听了这话,天池犹豫了一下,心道这小丫头该敲打一番了。只是嘴上由问:“那您觉得呢?”
闻颐书的脸色淡淡的,“谁对我好,谁对我坏,我还分不清么?只是,再好又如何。他们终是一家人。”
这年头,真心收回来方便给出去难,谁还非得谁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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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冯硕果然是尽心尽责,闻颐书根本连个跑的机会都没有。走到那儿,这侍卫都跟的牢牢的。气得闻颐书差点挠墙。
说是上京回原籍准备考秋闱的,可他根本就没进考场的打算。什么温书学字的话,在他耳里根本就是个屁。一天到晚浪荡子的做派,也是白瞎了他爹给取得这样一个名字。
于是,无聊的闻家公子只好攒足了劲儿折腾冯硕。可是物似主人型,冯硕和他那位主子一样耐折腾。怎么刁难,他都是笑着的。闻颐书拿这样的人最没有办法了,坚持不过三天就自个儿找乐子去了。这叫冯硕在别处大松一口气——若是再这么折腾下去,他真的受不了。难怪其他兄弟们知道自己负责护卫闻公子上京后,会露出那么同情的表情。
终于,在二人对彼此的忍耐都快到极限的时候,船靠岸了。闻颐书忙不迭地要下船,不等船停稳就从舱里跑了出来。河岸上的风一吹,将晕乎乎的脑袋吹了清醒。恒山华山跟在后面叫,拉着人回去,免叫自家公子晒红了脸。
靠岸落地,在水面上飘了俩月,闻颐书险些不会走路。脚上还没踩扎实,就有王府的长随侍卫牵了马抬了轿过来,说请闻颐书上车。
闻颐书冷冷看了身后的冯硕一眼,看得冯侍卫一脑门冷汗。
“我不和你走,”他态度坚决,转头扬声高喊,“恒山!”
恒山正指挥人抬行礼呢,闻声忙窜过来,“在在在,小的在呢。”
闻颐书冷道:“我们家人呢。”
恒山四周望了一圈儿,“欸,不对啊,说好了来接的。”
长随要是不把人安全送上车,回去铁定吃挂落,又是作揖又是摆手,“公子爷呀,您就上车吧。小的保证将您完完好好地送回去。”
“送哪儿去?送到你们王府里,好叫梁煜把我关起来?”
“哎哟我的爷,”听到闻颐书直呼三皇子名讳,长随立马一副要晕过去的表情,求助的目光飘向冯硕。
冯硕刚准备开口劝两句,就听前面一阵喧哗之声。王府的侍卫立刻前去查看,不等一小会儿就回来了。
他瞧了闻颐书一眼,犹豫着禀告:“是……是公子家人的马车与一户人家的挤到了一起,各自都出不去了。”
一听是自家吃亏,这还得了!闻颐书一握手中的扇子,指着恒山,“去,给爷多叫几个人!”
说完,竟不等恒山,自己找场子去了。被叮嘱了把人看好的冯硕和长随哪敢放心他一个,慌慌忙忙地也跟了上去。
原来码头往城里去的大路又一转弯处。一户人家不按着去时路好好走,非得岔到另一条道上,正好把闻家接人的马车给堵了个正着,顺带后头的人也遭了秧。本来也就退一步的事儿,可偏偏这家人狂妄,死都不退。
闻家人又急切,言语之间那回留情,就吵起来了。在闻颐书过来的时候,两边都发展成快打起来了。
“怎么回事!”
一声清喝打断了两边下仆不干不净的喷骂。
那头闻家的泰山一见自家玉树兰芝,娇生惯养的哥儿站在尘土里皱着眉,立刻叫了一声。忙奔过去蹲下来,要把他背回马车上,叫他别脏了鞋。
闻颐书拍拍泰山,叫他起来。又问了一回来龙去脉,知道对面那户和他正面怼的人家姓薛,立刻扬起了眉毛。
不会这么巧吧。
之间前头马车里钻出一个圆头大耳的人物,脑门上油亮的汗。他原本满脸不耐烦恼怒,在看到闻颐书后立刻变成了垂涎模样,喜得忙上来作揖。
“这位小兄弟好呀,”薛蟠学着斯文模样,拿眼不断觑着闻颐书,只觉没见过这般好相貌,“不过是下人的一些误会罢了,我叫他们让开就是!”
转头又凶神恶煞地指挥下人把车道给挪出来。
闻颐书分明听到后头跟着有女眷的声音,一时冷笑,“这位公子好大的肚量。”
薛蟠权当听不明白,赶上套话:“在下薛蟠,祖籍金陵!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哪里人士?可也是要进京的?你这般文采,叫人一见如故。找个时间,咱们喝一场去?”
哎哟,自家爷的宝贝被一个呆货给搭讪了!这叫殿下知道了,不得生吞了他们!王府长随急得手心冒汗,忙上前挡住了薛蟠的视线,对闻颐书说:“公子,时间不早了,快随吾等回去吧。”
“我家的马车就在这儿,我干嘛随你回去,”闻颐书几步跳上自家的马车,对着外头的泰山吩咐,“走,回家去。”
泰山是个憨货,应了一声。又叫其他人去帮忙运行礼,拉转车头就跑了。把王府还有薛蟠一溜儿全抛在马蹄扬起的灰里。
薛蟠见美人这么利落地跑了,满脸遗憾,只好带着家人也慢腾腾走了。至于那王府长随是彻底垮了脸,惨兮兮地同冯硕讲:“这位爷怎么还是这么个难伺候的脾气。”
冯硕的脾气早在水面上叫闻颐书给磨光了,摊摊手说:“这你得问殿下去。”
“那现在怎么办啊!人没接回去,殿下可要怪罪的!”长随差点坐地上哭。
“也没怎么办,跟在后头好生把人送回去。总比殿下问起来,说半路跑了强。”
长随觉得有理,急匆匆叫上人跟着闻颐书一路入了城。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呆霸王抢香菱的年纪,一说是十五岁,一说是十岁。个人觉得十五岁靠谱啊……
第3章 章三
闻家在京城当然是有老宅子的。可他进京不好高调太过,就叫泰山在猫耳胡同里另赁了一处二进的四合院。
就小小一块地方,地段位置都好,价格高到吓死人。耐不住闻颐书他有的是钱,财大气粗,手边一个喝水的杯子就能抵别人好几年的吃穿。一处房子又算得了什么。
王府的人跟在闻颐书后头,看着他好好进了家门才离去,回府禀报。
三皇子梁煜掐算着这几日闻颐书会到京,满心挂念本早想自己去接。奈何自回京之后,他就被各种事情缠上,一步也走不开。只得在自己府里,满心焦急,耐着性子等。
然而,当真如他所料那般,闻颐书是不会跟着自己的人来王府的。于是只好听冯硕将一路上的行程禀报一回。
“自主子您离了江南,盯着扬州的眼睛便少了许多。闻公子上京并无遇到太多阻拦。不过,路上着实无趣了一些。闻公子的心情瞧着不太爽利。”
说着,冯硕跪了下来,“属下无能,不能叫公子开解心怀。”
这算是委婉地解释了一下闻颐书为什么不愿来王府了。梁煜如何不知心上人的脾气,原本就是个惫懒燥情的。因为他的缘故又惹上许多麻烦,甚至被追杀。不过迁怒一会儿,没有与自己绝交,已经是极度忍让了。
虽然闻颐书不来,梁煜难解相思之苦,心中有些遗憾。但人总算是完完整整到了京都,比什么都强。
他心里一叹,面上并未表现,挥挥手叫他们下去,“你们一路也辛苦了,先回去吧。”
摊上这么个主儿,做下属的也替主子感到辛苦,各自退下不提。
闻颐书两脚一踏进房内,就嚷着要歇。这头行礼还没安置好,那头爷又在撒泼,洞庭天池估计得忙得脚踢后脑勺。幸好,早些另有西湖莫愁两个侍女先来了京城,打水铺床伺候好了热不得冷不得的闻颐书。
堪堪睡了一小会儿,闻颐书便醒了。醒来就见华山将闻家的老管家孙兴进来了。自闻礼死后,闻颐书欲避人耳目,叫孙兴来了京城守着老宅子。一算起来,亦是好几年没见过面了。
老头子有些年纪了,正是念旧的时候,一见到多年未见的小主子眼皮子一抖就要哭。闻颐书最看不得老人家眼泪了,忙叫华山扶着人赶快坐下。
“辛苦爷爷在京中为我打算,”闻颐书叫人上茶,见孙兴一抖胡子就要说旧事,他忙开了别的话头,只问:“妹妹比我早一步上京,不知她可还好?”
孙兴一叹:“难为主子想着大姑娘。大爷放心,姑娘一切都好,衣食住行皆没有不妥的。前日里因早起要去采集晨露,着了些风,小病一场。如今已经痊愈了。”
闻颐书只管笑,“妹妹的这一颗诗心,我是拍马也赶不上的。”
“大爷自然有大爷的好处,”孙兴呵呵笑着,又道,“昨日我去给大姑娘送东西时,姑娘还问起大爷什么时候到京呢。”
“劳烦孙爷爷替我看顾着些妹妹。京中不比家庙,那些尼姑庵里的腌臜事莫要叫她知道,污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