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这些,永嘉帝的心情便不那么爽利,胃里仿佛被一块大石头给拽着。张大总管见皇帝面色略沉,试探着问:“陛下可是累了?不若用些点心?”
永嘉帝摆手,示意自己没胃口。
“上次老三说的那个学生,是闻礼的儿子?”
“是呢。”
永嘉帝沉吟一番,“你帮我盯着他这次秋闱的名次。闻礼的学问不差,他的儿子也当是不错的。”
张保寿的眼珠动了一动,躬身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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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八月初九。
闻颐书在众人略显殷切的目光中,不情不愿地进了考场。用他的话说,是一闻到贡院的味道,他就胸闷气短,浑身难受。这种难受在他看到自己那小小格子间的时候,达到了极点。恨不得转身拔腿就跑。
不过人都已经进来了,逃也逃不出去,只好忍着心里难受,得了羊癫疯似的地坐了下来。
而梁煜在闻颐书进了考场后,整个人都开始心不在焉。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是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幕僚们见他今日如此神思不属,以为殿下身体不适,纷纷有眼色地告辞了。
“他考个试,我心中焦得什么似的,”梁煜摇头,自叹荒唐,后半句声音渐低,“实在是宠溺太过……”
王府总管薛成听过闻颐书的名头,但实际上从未见过这位爷。看到自己王爷每每提到他,都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不免好奇,直道:“王爷这是关心则乱。”
凭着闻颐书那一颗事了就跑的心,不叫他做些什么,梁煜实在不敢相信他会留在自己身边。听到薛成的话,也只是扯了扯嘴角,说了一声:“何尝不是。”
说话之间,梁灼竟然来了。
他刚踏进兄长的书房,开头第一句便是:“码头上刚得的消息,太子的人从扬州回来了。”
梁煜疑惑道:“这么快?”
他原意是那姓赵的怎么回来得这么快,竟没有在扬州多捞几天。然而,梁灼却是误会了,以为兄长是在问消息怎么来得这么快。
“那可不是我们的人眼睛毒,实在是他太惹眼,你是没瞧见从那艘船上搬下来的东西。”梁灼回想了一下得到的描述,“说是搬东西的下人手脚不利索,打翻了一个盒子。嗬,滚了一地拳头大的东珠,晃得人眼睛都瞎了。”
赵乔泽当着众人的面大发雷霆,气得头发倒竖,甚至不顾形象自己趴地上去捡。
“这是怕别人不知道他收了好处呢。”
梁煜哼了一声:“这可奇了,之前太子派去的人不在江南捞够本不回来的。这次算算路程,竟不过在扬州待了七八日?甚至连派去的人都换了。”
“被父皇知道了他捞好处,哪敢像以前那般大胆,”梁灼也是冷笑,“可惜找的人忒蠢了一些。”
“盐政上上了新人,他这是在确认两淮的盐政是不是还听他的话呢。”
“那我们现在可要动手?”
梁煜示意还不到时候,“现在的江南依旧是铁板一块,林海的那个缺口还没有彻底打开。”
梁灼立刻不耐烦了,一挥手臂,“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非得见着把银子全都捞空了,这些巡盐御史才站不住脚,才算忍不住了?”
哪里是捞空了才够,梁煜心说,不但仅仅是捞空,还得把自个儿的身价都填进去补窟窿才算完了。
他语气微凝,透露出一股难耐的杀气,“论着急,我不比你少,可此事不可妄动。父皇的心思可不是一两户人家的家破人亡,几个盐场劳工被剥削至死就可以打动的。”
当他看到那些罪证上触目惊心的记录时,昭王殿下的心几乎瞬间就凉了。这样下去,国将不国,民不成民,岂能不亡!
闻颐书曾说,历朝历代,皆是一个德行。这一句话,梁煜寻不得一点辩驳的词句。那些亡国之主不就是对着可怕的贪污腐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然后慢慢消磨掉了整个国家的气运。难道他大梁也要重蹈这样的覆辙,且还沾沾自喜,死到临头不知悔改。
听了哥哥的话,梁灼沉默了。因为他知道梁煜说的是事实。他们这位父皇的心可比他们想的硬的多。或者说,他对不在意的东西与人,格外心狠。
“先不说这个了。”恭王殿下觉得有些不耐烦,抛开了这个磨人的话,提了别的,“你上回不是向我问荣国府的事儿么!我打听来一件奇的,你可要听?”
“什么奇事,叫你这样来说?”梁煜略略抬起眼睛。
梁灼凑近了一点,眼里闪着光,“嗐,你可知道荣府二房的儿子。听说他落草的时候可是天生带了一块美玉呢!听说上头还带了字!”
梁煜直觉不信这个,不在意道:“怕是杜撰的吧。”
“人杜撰这个作甚,”见哥哥不信,梁灼抬起腰,急急地说,“人的名字就是贾宝玉!可见珍视呢!”
梁煜简直对这个抓不住重点的弟弟无奈了,恨铁不成钢道:“我是让你留意荣国府。你倒好,问了半日,就告诉我一个人家儿子的名字,还有一块儿不知什么模样的玉?”
被兄长问得一愣,梁灼眨巴一下眼睛,呆呆道:“你要是想知道那玉长什么样子,我找人给你去画啊。”
昭王殿下一巴掌赏在弟弟脑门上,干脆道:“你出去。”
第11章 章十一
国公家有位出生不平凡的公子爷,并没有引起梁煜太多的注意。这些老牌的公府人家,天生带着一种恃气凌人的傲慢。梁煜素来不喜与他们接触。更何况是宁荣二府这样的人家,朝堂上几乎没有了他们说话的余地。靠得不过是往日仅存的荣光,叫当权者还能记上一两回。
比在当权者心中怀旧的分量,比不上甄家;比办差的本事,他们不要添乱已经是大幸。昭王殿下能注意他们,乃是因为这些人是拖垮社稷的毒瘤上的一部分,是要用利刃割掉的病灶。
一年多之前,闻颐书和梁煜在崖丘书院相识相恋,得知他下江南大有涤荡朝中污秽的意思,便曾道:“你莫要想着只查一家,这些个世家家里随便翻一翻,没有什么东西是叫你不上火伤肝的。”
梁煜哪里不知道这些,他身处漩涡中心,有些东西的见识只会比闻颐书更广更深。但他天性如刀似铁,可不会因为些许困顿而退缩。
“但是你的父皇是不会允许的。”
听完了梁煜的决心,闻颐书兜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本朝历经两百余年,在六十年前先帝之时,曾发生过一场动荡而惨烈的战事。萧墙起祸,外患临城。乱哄哄的喧闹之中,正当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新贵崛起,旧人没落。如今的四王八公便是跟随先帝除乱平叛立下大功后分封的。
永嘉帝在位四十余年,青年时正经历了那一场祸事。对这些站在他与先帝这边的功臣们尤为感念。其之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之下,京城随便砸下一块招牌,便能砸死七八个公候。而太子在当今的教导之下,早于他们勾结,沆瀣一气。
闻家,曾经有幸是这些贵人中的一员。只是后来因为“办事不利”,又不慎得罪太子,落得了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谁都知道金陵甄家是当今心腹中的心腹。当初或许不显,而现在他门上的乞丐都要比别家显得金贵。闻家祖上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六品官,清廉得家里常吃米带水。闻颐书的父亲闻礼颇有些本事,会钻营会筹谋,凭着极远的姻亲关系与甄家搭上了桥,以其马首是瞻,一路官至苏州织造。
当今数次南巡,四次是甄家接的驾。闻礼自然是跟在甄家身后,为叫皇家高兴跑前跑后,殚精竭虑。四次南巡轰轰烈烈,整个江南也跟着人仰马翻,轰轰烈烈。皇帝下江南肯定不止一人,跟在后头捞油水的数都数不过来。
正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光鲜亮丽的南巡背后,是对江南徒然增重的赋税。彼时金陵知府颇有些胆气,在当今第三次南巡至金陵时便拒绝给当地的百姓再一次加重额外的赋税。太子帮皇帝协理朝政,知道此事之后自然不高兴。认为这是金陵知府对皇家不敬,要重办他!
而当时为他站出来求情的,只有闻礼一人。
闻礼能官至苏州织造,成为永嘉帝的心腹可不是只靠着甄家那么简单的。许也是家风使然的缘故吧,他善钻营,身上倒也保留着一股义气。
他帮金陵知府求情,跪在皇帝众臣面前,忠肝义胆地磕头,甚至磕破了前额,血流满面。永嘉帝爱民如子,当然不会惩办金陵知府。知晓来龙去脉后,教训了太子一顿,并褒奖了闻礼与金陵知府。
这件事叫闻礼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加重了一层,但也彻彻底底得罪了太子爷——毕竟那可是在各路重臣与地方官员面前,叫太子爷活生生丢了好大一个脸面。
南巡掏空了甄家,掏空了闻家,掏空了江南。向着朝廷借银子,依旧补不了硕大的可以漏天的窟窿。闻颐书就经常看到父亲因为填补不上织造上的亏空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噩梦,多病。那可苏州织造,多少人想要送礼想要巴结的皇帝亲信。
那段时光,闻颐书见过的最多的东西其实不是书籍典籍,而是一张又一张面额巨大的当票。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闻家真正的噩梦,是永嘉帝下旨让闻礼去兼任两淮巡盐御史的时候开始的。
闻家落败之后,四面楚歌。
一大部分的家产已经填给了织造与盐政上的窟窿。要命的是,闻礼在咽气之前叮嘱闻颐书务必要护好他自己与妹妹的安危,要他将那些足以把江南一大半官员送进诏狱的书信票据凭证等物全都烧毁。可是,闻颐书不甘心——他怎么可能甘心!
于是他让身体不好的妹妹隐姓埋名,继续代发修行,自己则带上这些催命符去了梁溪。
正道是留余庆。
当年闻礼为金陵知府求情,两家私下渐渐便也交好。金陵知府的姐夫正是崖丘书院的院长季麟先生。他见闻颐书极是聪慧,便两边联系,叫闻颐书拜入了季麟门下。只是在闻礼离世之前,这位正直的金陵知府便被太子随便寻了个理由给撸了官身,回老家去了。
所以,在走投无路之下,只有崖丘书院是闻颐书最直接能重新接触官场的地方——他要报仇,为闻家讨一个公道。
他与梁煜的相识则是一场意外,叫一份彼此利用填上了几分缠绵爱恨的意味。闻颐书本以为梁煜只是想扳倒自己的二哥,自己做太子然后做皇帝。可没想到他竟遇上了一个迂的。高高在上的皇子叫太傅教坏了脑袋,真的想为民谋求安居乐业,求朝政一个海晏河清。
与其说梁煜和闻颐书要对付的是太子,是盘根错节的特权世家,不如说他要对付的是永嘉帝的心腹与其治下虚幻的盛世——永嘉帝又怎么会允许呢。他们当然知道这些,但二人并不打算就此算了,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
只是当利益之中掺杂了感情,许多东西也就说不清了。
闻颐书当初去崖丘书院,甚至用最快的速度接近梁煜,就是因为他嫌弃自己考科举当官这条路子太慢了。而且,他也十分不愿意如自己的父亲一般给皇家继续卖命。然而,梁煜却希望闻颐书能辅佐自己,留在自己身边,二人一起为百姓谋求福祉。
崖丘书院的院子季先生自有学习孔孟,桃李满天下,那一套忠君的想法更是镶嵌在了骨子里。闻颐书作为他的学生,自然逃不开这一条功名的通天路。老师帮他良多,闻颐书不愿叫老师失望。只好准备上京赴考。
然而,意外发生在闻颐书听到林海接任两淮巡盐御史之位的消息之后。他脑中骤然苏醒的属于另一端人生的记忆,叫这个前半生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一下子分不清现实虚幻。
他有些奇怪,为什么之前听到甄家,金陵四家的名号,自己一点反应都没有。想了半遭,闻颐书意识到,或许正是林海的出场带动了整个红楼主线的出现。而他也因此苏醒过来。这份记忆对于他来说给予的最大安慰不是其他。
而是叫闻颐书知道皇帝会退位,甄家会倒,四王八公会倒。会食尽鸟投林,会有一场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最终会成功。
正因如此,闻颐书近两年以来惶恐不安的心终于些许安定,对上京一事不再那么排斥。
闻颐书原意并没有打算接触荣国府,碰到薛蟠实在是一场意外。但有一句话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若与薛蟠相识了,接触到王家是迟早的事情。同时接触到这些世家背后污糟之事的几率也会更大。只要有心查证,一点一点,不愁没有把他们连根拔起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闻家的事情借鉴了曹家的经历。啊呀,曹家是真的好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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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章十二
连续九日的秋闱结束,一众学子竖着进去横着出来。饶是闻颐书风度翩翩,这几天下来也已经蓬头垢面,毫无风仪,几乎是拖着腿出来的。
泰山恒山好不容易从乱糟糟的人群里捉到自家少爷,半扶半抱地把人带回去。脚步飞快,好似后面有人在追一样。几个湖守在家门口,看到闻颐书满脸憔悴地从马车上下来,洞庭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唬了闻颐书一大跳,“你这是怎么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爷我病入膏肓了。哭什么哟,我的天,天池,这几日谁给洞庭姑娘委屈受了?”
天池温柔笑道:“给她委屈受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洞庭这一下也是急了,闻言忙拿手指抹了抹眼睛,脆声道:“那贡院里怕是连口能喝的水都没有,给你备了爱吃的菜呢,热水也好了,先去洗还是先用饭?”
连吃了几天干粮,闻颐书的胃口都败坏了。于是斩钉截铁地说,“先去洗了,我身上有股馊味儿,忍了一路了,着实受不了。”
在浴房泡到手脚发软,他终于感觉体力不支,摇摇晃晃地出来坐到堂前用饭。桌上放的都是开胃的小菜。腌醋萝卜,酱豆配上炖的一筷子可以戳穿的酥肉,早上新采的野草拿辣子炒了。还有一叠风干的果子狸肉,各色果子切开码在冰上端上来。
洞庭特意说:“先把饭用了,再吃冰果子,没的伤胃。”
“知道了,我惜命的很,”闻颐书笑了一笑,瞧见那碟子酥肉只觉愈发饿,忙挥手,“你们都下去吧,且叫我一个人静一静。”
下人们知道闻颐书用饭时不喜欢有人看着,说那样会吃不下,便纷纷退出房门,把一个清净地留给了闻颐书。
直到此时一个人坐下,闻颐书才觉耳朵里嗡嗡轰鸣的声音安静了下来,可以松上一口气。口感软爽的粳米饭送入口中,又忙喝了一口肉汤,他方觉活了过来。一场科举考得他身心俱疲,里里外外掏乏见底。
回想了一下自己这几日的发挥,觉得中个举人问题不大。而先生门下状元会员解元那么多,实在不需他这么一个纨绔撑场面,名次上不给先生丢脸便也罢了。
只是接下来便有些麻烦。秋闱中了,春闱要不要去。若是不去考,梁煜指不定要和他怎么掰扯。闻颐书想到这个就心烦。
又盘算整理了一番自己现在掌握的消息,闻颐书心道:算上日子,扬州那边太子应该已经派人去接触了。自己埋给林海的那几句话也不知起了作用没有。而林海为了表达诚意,交给自己的那些利钱高利贷的票据也该用起来才好。
杂七杂八想了一堆,闻颐书下结论:果然该找个时间去问一问梁煜。
他一边想一边下筷子,把桌上的菜肴消灭了大半。到后来那盘风干的果子狸实在吃不下了,才堪堪放下碗筷。这东西实在美味,瞧着它摆在那儿闻颐书只觉可惜,恨不得再长一个胃出来。洞庭和天池来收碗筷,他还特意叫把盘子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