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章七十六
且说长富三人顶着闻颐书的唾沫星子回了东宫, 只觉一身晦气。一人怂恿那长富道:“长富爷爷, 你是太子殿下跟前的老人了。若不将那小子的恶形恶状,不敬东宫之罪说个明白, 便是有负太子圣恩啊!”
长富哪里不晓得这小子意思,虽心中窝火, 可也不愿去当那个出头鸟。那小子骂的话便是给他十个熊心豹胆,他长富也不敢在太子面前重复。
于是一脚踹了出去,瞪眼道:“你这小子打得算盘,别以为爷爷我不知道。若是还想要命,就闭上你那狗嘴!”
被踹了一脚, 那人心中骂了一句老货, 脸上委屈道:“我这不是想着爷爷的颜面嘛。”
“要紧的却是差事呢, 等会儿到了太子爷面前, 可怎么回话!”另一人苦着脸道。
这可真是难为人了, 两个小太监是一点儿都没辙, 纷纷拿眼瞧着长富。长富狠狠啐了一口,心道今日出门不曾翻黄历, 倒了血霉才接到这么一个瞎眼差事。
正苦恼之间, 却见一个平日里极度不对付的李公公迎面走来。他一见到长富便是一阵阴笑, “长富公公这是怎么的, 可是旁边这两个不懂事的惹恼了的缘故?”
长富狠瞪之, “与你何干。”
“若不是那等重要的大事,我又怎么会来招公公的眼,”姓李的抿着唇笑了, 侧开半个身子,“请吧,太子爷等着呢。”
长富脸上一白,小腿肚抽了一抽,勉强镇定住脸色朝前走去。
此时太子刚与一众幕僚商议完事情。便是那扰人法典修补一事,咬文嚼字,惹得太子头疼无比。总算是敲下半幅章程,才把那群一脸兴奋的糟老头子给送回去。瞧见长富迈着小步子进来,便问:“如何了?”
长富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扑通一声跪下了,“回,回禀殿下,那家人……不愿。”
太子便觉十分好笑:“不愿?莫不是你连传个话都不会了?”
长富几乎把头埋进地下了,“奴婢不敢!只是,那户人家……态度强硬的很,怎么说也不愿意。”
东宫殿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只管将他们说的条件报上来。”
下头长富半日无话,太子怒道:“你哑巴了!”
“殿下啊!”长富大哭道,“非是奴婢有意欺瞒,而是那户人家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不将殿下放在眼里!那等大逆不道的话,奴婢,奴婢实是不敢说啊!”
“你只管说来,”太子犹不信,哪有平头百姓该挑战他的权威。
长富想到方才受的侮辱,一狠心,便道:“那人说,除非,除非……殿下学,学狗叫……从,门口,爬……爬进去……”
终究是害怕,后头那几个字几乎是听不到了。
然而,梁烨还是听清了。他第一反应不是恼怒,而是觉得荒唐。愣了半晌,他忽而笑了一声:“这人,怕不是一个疯子吧?”
长富抖成筛糠,哆哆嗦嗦地想要附和两句。忽听得上头茶碗盖儿一声极清脆的响声,他瞬间把头埋得死低,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梁烨这一辈子不是被人骂过。父皇骂过,教导他的太傅也骂过,还有哪些个御史也骂过。但这些人的骂都打着一股子正气凛然。梁烨或是恼怒或是不屑,但总还体会着里头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些个御史大臣们再是直言死谏,在梁烨心里,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
独今儿这一个,也不算骂,而是叫他跪下来去学狗。
太子仿佛第一次看见有一个人不愿意跪他,而是拿脚踩着他。梁烨觉得这样的人真是不要命到了一种极度有意思的程度。
这样的人就应该捉过来凌_辱折磨,看他惨叫,看他哀嚎。只要好好上一番刑,就能叫人知道这个人是真有骨气,还是只是单纯地嘴硬。
“你说,这好好一个人,怎么就不知道活法,非得寻死呢?”太子百思不得其解,反问着跪在地上,快缩成一团的长富。
长富都怕懵了,嘴皮一抖,来了一句:“怕是没死过。”
梁烨被这句话逗笑了,拍着手道:“好好好,这话说的极好。”
说罢,挥了挥手,“你去吧,这差事办的不错。领了赏后,等会儿去请了京兆尹来。”
长富觉得太子爷可能气疯了,否则怎么会说出这样的糊涂话。但侥幸逃过一劫,他高兴还来不及。匆匆谢恩过后,赶忙连滚带爬地跑了。
幸好这厮跑得够快,若是他退得再慢一些。随后太子爷丢出来的那个茶杯子怕是能将他的脑壳子给打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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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梁煜在闻家呆了半日,与闻颐书一言不合又起了争执。小吵一番,二人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里来。闻颐书留下一句要去看妹妹,便再也没有回来。
吵归吵,梁煜终放不下闻颐书的。憋着气吩咐外头的人,说自己今天在这里住下。因这里时长预备着他的东西,连叫下人来回跑都不需要了。
闻颐书憋着胸中一口气,几乎是冲到妹妹的院子里来。闻芷因着兄长吐了一口血,自己又做不得什么。将那不沾阳春水的做派收起来,第一次研究其滋补的汤水。看到兄长碰一下撞进来,简直要失态了。
“你做什么!”闻芷尖叫了一声,随后把人扯到榻上,“还不躺下!”
随后又嫌弃这榻是丫头躺过的,不好。便取了自己的枕头来,塞在兄长的脖子下面。
“你身边的人呢!都瞎了!”闻芷气得骂人。
闻颐书拦着她,“我要出来,谁拦得住。”
闻芷冷笑道:“那昭王分明也在,他也拦不住?”
她冰雪聪明,就这么一会儿子便知哥哥和梁煜大概起了矛盾。心中刚对梁煜舍出去的一点认同,刹那之间就收了回来。
“可别提他了,”闻颐书摇了摇手,靠在枕头上,“叫我清净一会儿子吧。”
闻芷知道他此时胸中郁结,最不能憋气,便道:“你若不痛快,当直接全说出来才是。憋着话,留给谁去?到时又凝成一口血吐出来,伤了心肝脾肺肾,少不得又是我们伤心。”
又想起此事因自己而起,闻芷忍不住流下泪。
被一通说,闻颐书觉得自己又虚弱了起来,“好妹妹,可别说了,本就是到你这儿躲一躲。”
“躲什么,”闻芷挪开脸上的帕子,“独你两张嘴皮子是缝上的?”
想了又想,闻芷握住哥哥的手,柔声道:“你若有不痛快,便说与我听。便是不能将那结解开了,替你骂两句,出出气也是好的。“
本来闻颐书挺郁闷的,听到这一句话,忽然就笑了。心里一松,倒也没有方才那么难受。于是道:“也没什么,就是……就是我想找太子麻烦。”
闻芷十分了解自己的哥哥,便问:“怎么样的麻烦?”
闻颐书顿了顿,舔了舔唇角,“翻不了身的麻烦。”
在心中道了一句果然如此,闻芷便道:“想是昭王殿下不同意。”
“确实,”闻颐书点点头,挥着手比划着,斟酌着词句描述起来,“他以为我是冲动妄言,拒绝得倒是严厉了一些。我心中不太痛快,难免脸上露出了一些。妹妹是知道我的,素来没什么好话,便刺了他一两句。这牛性的人一番义正言辞,我也便没话可说……”
说到这里,闻颐书有点儿说不下去。他觉得自己接下来的反应是正确且合理的。谁知道到他一番交书交信的举动,就把人给惹恼了。
“……哪想他便觉得我是无心再和他一道走了。那模样分明是又怒又恼,偏还忍着,叫人以为我在无理取闹呢。心中受不住,便跑这儿来了。”
闻颐书本来就需要发泄,方才在梁煜面前别说发泄,只管往心里引火呢。这么一通说,倒是把话给撑开了,越说越多,越说心中的委屈便也越满。说着说着,便觉眼中发酸,忙给掩饰住了。
见哥哥这般言语,闻芷便知他平日里积着太多的东西。许多话无处去言,便借着此时露出原本的心绪来。他看到哥哥扭头,眼睛分明红了。便去旁边倒茶,当做看不见。
发泄了一通,闻颐书心里畅快了,捧着妹妹递过来的茶杯,感慨着:“他若是与我吵一架,把话都说开了倒也罢。偏他处处忍让着,叫我……”
讲到这里,他讲不下去了,低着头微微出神。
闻芷瞧着哥哥发愣,心道常在书上看见为情所困四字,原不懂是何种情肠能叫人如陷囹圄。今日见他这模样倒叫我懂了一二分。
闻颐书发了一会儿呆,才抬起头有些羞赧地说:“叫妹妹见笑了。”
“不曾有的话,”闻芷摇了摇头。然后坐到兄长面前,直着腰道,“既然哥哥到了我这里说了这些。妹妹便有一些话也要说,不知你听不听。”
闻颐书一愣,刚想点头,却被妹妹抬手止住,“我这些话怕是有些不好听。若是旁人必是蜿蜒诱之,委婉劝之,小心导之。只是因为你是我哥哥,便只有直来直往四字。倒没有其他,偏是帮理不帮亲。你可真愿意听?”
竟是如此认真的一段,闻颐书也收了那等轻慢的心,认真道:“妹妹只管说来。”
见此,闻芷才点点头,正声道:“此事,原就是哥哥错了。”
第77章 章七十七
听了妹妹的话, 闻颐书的表情愣愣的。
闻芷便道:“哥哥自小到大都十分有主见, 行事起来总有一二分意气。现如今家中上下皆以哥哥为首,自然是哥哥说什么, 我们听什么。”
开了这样一个头,闻颐书便自然要听妹妹说下去的, 点点头说:“你继续。”
“如今,我们家所谋之事实则也是官场之事。较之以往,便要走一步看三步才好。哥哥你便是如此想着,才与殿下寻合。我说的可是?”
闻颐书点了点头。
“你与昭王殿下如今走在同一路上。只不过,那人说不得的下场是哥哥的最终目的, 而昭王殿下则要走的远一些。但说来也只是殊途同归。
不过因最终结果不同, 你二人行事便也相差甚远。哥哥想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但这本就是你二人早便商议好的结果, 如今你一句话便叫昭王将原本安排好的一切便舍了去, 只重着你, 这是为何?
我们虽是官门之后, 可行事却从未在官场上。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此理哥哥懂, 却不曾遇到过。所以, 哥哥说出的那些话未免太过孩子气了。”
“你说的这些话, 我如何不知。所以方才便已有悔改之意, ”闻颐书苦笑着为自己正名, “否则,何须交付……”
闻芷打断他,“就是这交付一举叫人难受。”
“怎么……”闻颐书有些错愕。
“你我二人从小锦衣玉食, 叫人哄着供着长大。尤其是哥哥,乃是一言不合便执拗起来的性子。别人若是不依你,便是上天入地,也要叫人知道你的不痛快。这你认是不认?”
闻颐书眨了眨眼,须臾点了点头。
“我虽不知你二人经过,但也知道三皇子对上你的脾气,想来是多有忍耐,甚至是纵容。我且问哥哥,你可是经常将那撩开手的话挂在嘴边。”
这可真是没有可以反驳的地方,闻颐书咬着后牙点了点头。
闻芷一笑,坐到兄长面前,“那就是了。你与他一言不合,不曾说弄明白,你就把那等重要之物托了出去,岂不是在说:你我二人两清,日后各不相干。本就是一块心病,你说别人误会不误会。”
闻颐书哭笑不得,不由道:“他怎么这么较真……”可再一想,若不较真便不是梁煜的性子。正是知道自己无心留恋此处的性子,梁煜才总将这话搁在心里,时时记挂着。
只好摇头叹气。
见此,闻芷又说:“以他那般看重你的心意,必是不愿与你多起事端。眼看话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必会强行扯开不愿多谈。以哥哥你这不闹得天翻地覆的性子,便觉得憋屈得很了,少不得到别处去寻场子。”
说着朝兄长眨了眨眼睛,意思是这回是到妹妹这里寻场子来了。
闻颐书摸了摸自己的脸,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不得不承认妹妹说的是正确的。
“如此说来,我还得去一趟,与他说清楚自己暂无割袍断义的意思。哄几句好话给他听。”
闻芷心道:你这袖子都断了,袍不袍的也无甚意味。
但这不是什么好话,也只在心里念叨一二,面上犹道:“你急什么?只管在我这里歇着便好。其实哥哥有错,他何尝没错?他心里就觉得你不是一个顾全大局的人,所以你哪怕做出大义模样,他都觉得你是在冷嘲热讽呢。”
说罢,还想添一二冷笑,却好歹忍住了。
闻颐书瞧着妹妹,笑道:“今日我二人的原形都被妹妹看清楚了。”
“什么原形不原形,”闻芷嗔了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烂锅配烂盖。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你二人闹将起来,所有人都陪着哄呢。”
真是什么面皮都被扒干净了,闻颐书尴尬地不住摸鼻子,干笑道:“以后不闹了。”
“这话你说说就罢了,我反正是不信的,”闻芷捋了捋袖子,瞧着兄长,“你只管在我这儿歇下了。那里有什么话,我应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