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喻芝脸色一白,还是问:“那,贾府的人呢?”
“我打发回去了,”梅老爷瞪了儿子一眼,“难道叫人在门口大喊大叫?成何体统!”
说罢看向梅喻芝身边站着的闻颐书,梅喻芝强忍着难过介绍道:“老爷,这是颐书,你们当知道的。”
梅老爷自然知道儿子的交友,听过闻颐书的名字。看着一个长得极俊俏的少年冲自己行礼,面色略缓,“喻芝提过你几回,今日倒也见了。”
闻颐书做礼见过,“贸然上门,还望梅少卿见谅。”
又道:“关于贾家之事,在下也略有耳闻。行兰一身正气,世间难得。还请梅大人莫要责怪于他。”
“哎,我如何不知这孩子脾性,”梅老爷捏着胡子叹气,“他若做事条理一些,倒也罢了。可偏偏顾头不顾尾,别人的麻烦解决不了,就将自个儿也牵进去了。以后若是到了官场上,稀里糊涂的,小了倒罢,若是遇到那等大事……哎!”
梅老爷重重一叹,恨铁不成钢。今年的朝堂不太平,他实在是害怕有火烧身,终日小心。哪里想到儿子会突然去招惹那个谁都要退避三舍的贾家。
闻颐书回首对垂头丧气的梅喻芝安抚地笑了笑,又对梅老爷说:“若是少卿大人姓的过在下,此事不妨交于我来解决。”
“你?”梅老爷略奇,又看到儿子眼巴巴瞧着闻颐书的模样,又道,“可你与我家……”
“若说起来,此事也算因我而起,就当是在下为梅家赔罪吧,”闻颐书微笑道。
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能把自家的干系与贾家撇清,何乐而不为。梅老爷想了想,便点头答应了,“如此多谢小公子。喻芝,还不快道谢!日后莫要惹了什么麻烦就叫别人给你收拾兜底!”
梅喻芝没有立刻说话,心中无比难受。这件事他开头还没做出什么,便已经失败了。他原先设想由自己的帮助叫贾家脱离了麻烦,然后闻颐书也会对他刮目相看,他之所期便因此有期。只是闻颐书这样一插手,原本的轨迹便也变了。
想到这里,梅喻芝不由闭上了眼睛。
那头闻颐书已经和梅老爷寒暄了毕,预备回去。看到梅喻芝呆呆地站在一旁,他扯了一把,笑道:“我要走了,你送送我?”
梅喻芝呆滞地嗯了一声,一路无言将人送到门外。他没精打采的。闻颐书踏步上了马车,见人还把头低着,不由道:“我现在要去贾家,你要不要随我一块儿?”
“啊?”梅喻芝没反应过来。
闻颐书说:“我听瞻远说过你。光有一腔热忱,但往往因思虑不周,或有人横加干涉,便虎头蛇尾,事与愿违。今日之事虽与之前相似,可也没有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你难道不想在一旁见着此事善始善终?”
他这么说,引得梅喻芝心中一动,张了张嘴尚不及说话,就见闻颐书转身钻入车厢,留下一句:“总不能叫自己一腔心意平白辜负。”
此话刚落,梅喻芝心头大振,二话不说就手脚并用攀着车辕爬了上去。
一路车行无话。梅喻芝缩在车厢里,看着闻颐书闭目养神,忍了一会儿没有忍住,开口问:“颐书,你为何这般帮我?”
闻颐书睁开眼睛,笑了笑,“帮你就帮你了,哪来那么多原因。”
“可是……”梅喻芝皱着眉,还是觉得该有个理由。
闻颐书不愿多解释,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就当我是为了我自个儿吧。”
“何意?”
“我与贾家有愧,若能将此事了结,叫我这心中好受一些。所谓一报还一报,便是如此了。”
梅喻芝哦了一声,不解地说:“可这个世上,若真纠葛在一块儿了,便是你一言我一语,搅和在一起什么都说不清了。有人觉得亏欠,有人却觉得不够,哪能说的上两清的?”
闻颐书笑看他一眼,“你倒是有悟性。”
“只不过觉得人情这东西是还不清的,”梅喻芝坦言,又看着闻颐书,“难道你就没有谁,觉得做什么都还不上他对你的好的人?”
闻颐书一愣,心中跳出梁煜的名字来。
梅喻芝本等着闻颐书的回答,见他忽然愣了,露出一丝空茫的表情,甚是不解。直欲再问,却听他道:“那还真没有。我若说还清了,那也就还清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是我不想还了,只管欠着。”
这种无耻的说法还真是从未听过,梅喻芝有点傻,“那,那你欠的人情了……”
“那就没办法了,”闻颐书摊开手掌,做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动作,笑道,“那只能两个人互相算账,算一辈子了。”
·
一路马车行进,刚开始还好。到后头那路就十分难走,十分颠簸不说,路上异味熏人。可见贾家落败之后,沦落到了何种境地——与以前的日子比起来,实在是天差地别。
闻颐书被颠得浑身难受,早没有了刚才的从容,捂着口鼻对梅喻芝说:“就凭你整日愿往这地方跑,我也是佩服你的。”
梅喻芝嘿嘿一笑,探头看了看外边,“我们快到了。”
孙绍祖带着手下刚到这里闹了一大场,把贾家的大门都给砸烂了。因为梁灼早前有关照过,兵马司来的及时,没叫贾家更加倒霉下去,把人给劝走了。
此时的贾家当然没了以往的气势,门口连个守门的都没有,大门就这么脱落在那里。闻颐书和梅喻芝下马时,只在门口一站,就听到了里头的哭声。
贾赦被流放了,刑氏对孙家到底有没有送过五千两白银,根本就不知情。面对其他人的询问,她哭着:“老爷从不与我多说一句话,那什么银子,我根本连头发丝儿都没见着一根!哪里来有什么说头!”
“若是真欠了银子,也该有个借据才对!”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愤愤响起来,“他口说无凭便说我们家欠了银子,到哪里都没有这样的理!这等恶霸,该是报官去!”
“小姑娘家懂什么,你以为报官这么简单?若没有人去打点,莫说五千两,怕是一万两都要我们还!”
“大伯母怎么能说这样的话?难道那王法二字只是说来瞧的?难不成真叫迎春姐姐嫁给那个恶霸!”
现场一阵沉默,就听到一人道:“我们家……是越来越难了。姑娘们总是要嫁出去的,如今我们也备不齐嫁妆。如果一场婚事能了结了,倒也……”
这话还未落,就听到一声尖叫:“不,不!我不嫁!老祖宗!母亲!婶婶!求你们,求你们不要让我嫁出去!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然后便是一群姑娘们抱在一起哀嚎痛哭的声音。
听到这里,闻颐书和梅喻芝实在听不下去了,推了推那摇摇欲坠的大门,就看到里头冲出一个人来。只见贾宝玉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跑出来,面色惨白,一副极其虚弱的模样。他一抬头看到看到闻颐书和梅喻芝站在门外,也不由一愣。
“颐,颐书……”宝玉结结巴巴的,“还,还有梅公子……”
闻颐书礼貌地笑了笑,指了指里面,“贸然前来,不知可方便进去?”
宝玉僵硬地点了点头,回身进屋,只听一二声惊讶的叫唤。然后他又出来,请闻颐书和梅喻芝进去。进了屋,便看到贾母、王夫人、刑氏、尤氏。一个个的气色都很不好。还有一阵阵衣裙摩擦的声音,想来刚才那些姑娘们匆忙之间就躲在后头。
妇人们看到梅喻芝的时候,眼睛里都充满着希望,显然是将他当做了救命之人。贾母殷切地看着他道:“还请梅公子救我贾家一命!”
贾家人知道梅喻芝的身份后都很兴奋。见他专门来解围,也不信他那句路见不平的话,只以为他是看上了迎春。否则无缘无故的,何必多管闲事。刚才贾宝玉进来说梅喻芝来了的时候,便叫迎春不要走,大有叫她出来的意思。
只是方才在车上被闻颐书指点过后,梅喻芝哪敢扯出这样的误会意思,忙道:“今日我是和闻兄一起来的。”
说完,就退到闻颐书身后去了。
贾母见到闻颐书,心情十分复杂。她隐隐察觉贾家败落与这小子有关,可又说不出一二。不想见他,但人已经来了,只好说:“想不到两位公子认识。”
闻颐书笑看了一眼避之不及的梅喻芝,从容道:“我与行兰乃是好友。听他说起贵府之事,便也来看看可否有帮得上的地方。”
虽然贾府众人都不信他这话,可人好意前来,自然还是要谢过的。只是依旧央着梅喻芝,只听邢夫人殷切道:“公子可是想到法子救我那苦命的女儿了?今日那姓孙的又派人上门了!说若再不还钱,就要去衙门告我们。梅公子可千万要救救我们啊!”
说着,拿着帕子就要擦眼泪。
如果是之前,梅喻芝肯定一口就应下来,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一定会救了。但现在他可不会这么说,略定了定心神,他问:“孙绍祖可曾拿出什么凭证,证明你们家真欠了钱?”
众妇人面面相觑,都道没有。
“既如此,他便是去告,也告不出什么名堂,各位何须惧怕?”梅喻芝坦言,又止住邢夫人的话头,“诸位实在不必过于惊慌,只管与之对簿公堂便是。这段时候,我会请人帮忙守在门外,必不会叫那人再上门骚扰。”
这话说的可与之前大不一样!之前梅喻芝分明说了要替他们解决后顾之忧的!和今日的话一对比,今天分明就是轻飘而过,更像是一场空话了!
邢夫人都呆了,愣愣的,“梅公子,你难道不是,不是……”
梅喻芝终于学会恰到好处的装傻,“是什么?”
刑氏脸上骚的慌,可还是将那话说了出来,“你难道不是瞧上我家迎儿……”
听到这话,梅喻芝背上渗出一阵冷汗,心道还好方才颐书与我理清关系,否则我还真给自己扯出一个□□烦来。
他面上笑道:“夫人这说的什么话。贵府千金养在深闺,我如何能见得?不过是因为闻兄与贵府认识,常与我说贵府如何尊重。那日又无意听见那人有意为难,情急之下便欲帮忙一把。不想叫夫人生出这样的误会。幸好不曾传出去,耽误了贵府千金的清誉。”
说着,又做了一个道歉的揖礼。
他这番解释,藏在后头的姑娘们自然是听到了。迎春窝在探春怀里,发出一阵抽泣。自出事以来,她一直提心吊胆。哪怕是有梅喻芝上门相助,她依旧得不到半点开怀。邢夫人私下总与她冷嘲热讽,责怪她惹是生非,才引出这样的灾难来。又说她运气好,分明是个木头,也有人为这么个木头费心力。
梅喻芝这番解释,也算是还了她一番清白。叫她一番委屈终于有了昭雪,一时泪如雨下。
如此自作多情,邢夫人是骚得脸上发烫,涨红了脸皮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被贾母瞪了一眼,万般无趣地站到了后面,不敢多说半句话。
贾母盯着两个年轻公子,缓缓道:“两位想来还是年轻,不知那官场上的嫌恶。如今我们无权无势,若打起这个官司来,必是我们败了。”
梅喻芝方才说的那番话都是闻颐书教好的。只管将所有关系都推到自己身上,将那“贾府女婿”的标签个撕扯下来才好。至于之后什么话,梅喻芝一概不要答,只听闻颐书说就好。
闻颐书笑笑,只管说:“老夫人何须如此自怨自艾?宁荣二府虽蒙难,可是王家史家都还在。圣上恩情,并未迁怒。那个孙绍祖再能耐,也不过兵部一个小小缺事。要对付他,不过几句话的事罢了。何况,贵府并不理亏。诸位实在不必害怕。那亲戚情分总比我们这些无关人士来的实在。”
他加重了无关人士几个重音,说得在座之人脸色都不是很好。贾母勉强笑道:“想不到闻公子知道得这般清楚。”
闻颐书也同样笑着:“行兰天性侠义心肠,见不得宵小横行霸道,无辜人遭殃受累。热血之下,难免冲动。只是过犹不及,常给两边都添了麻烦。我既为友,少不得帮他一把,寻些行得通的路子罢了。”
他的话意有所指,一语双关。该听懂的人也都懂了。他们今天来自然有帮忙的意思,但更多的却是表明态度——不想与贾家人过多牵扯的态度。方才刑氏太急切,露了那等意思,就更加叫闻颐书说话不那么客气了。
虽说此事原本就是梅喻芝水烧太过溢了锅,浇到了贾家身上。他这话说来便把责任推到了贾家一边。但闻颐书也顾不得这么多,只管将意思摆明了。
被刺了一两句,贾母也没有多恼怒,反倒是露出果然如此的模样,失望地说:“原来如此,两位的意思,我明白了。”
闻颐书点点头,又说:“若真有官司惹身,各位也不必慌张。到时叫宝玉来与我说一声,我与行兰自然会相助到底。”
说罢扯住梅喻芝的手,干脆道:“如此,就先告辞了。”
第110章 章一百一十
颐书拉着梅喻芝就往外走, 王夫人推着宝玉说:“快,快去送一送。”
贾宝玉虽然难堪, 但碍着礼数还是将二人送到了门口。
“今日,多谢二位出手相助,”他冲着面前两个人行礼, 真诚却又无奈。
一段时日不见, 闻颐书见他似是长大许多,面上也不再如之前那般不谙世事。只是生活的蓦然变化,给他带来许多世俗的为难与痛苦,眉眼之间蕴藏着的不是沉稳而是麻木。
闻颐书看着他, 微笑着说:“宝玉也长大了,这一家老小需得你照顾。”
宝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转开目光,瞧着远处说:“如今也只有我了, 若我还不懂事些,她们如何过得下去。”
如今这样一个本不属于凡尘的神仙终于与普通人一样,陷入了生老病死的轮回之中。没有大厦倾倒时的轰轰烈烈,也没有白雪茫茫之下的曲终离散。他就是一个苦闷的人,或从少年直到命终。闻颐书不知道与原著那样幡然了悟,一世归程的结局相比,这种流落人间的结局是不是更好亦或者更折磨人。
但从林黛玉踏上了回扬州的船只, 这一场红楼梦便已然是醒了。
闻颐书的目光落在宝玉的脖子上,发现那颗通灵宝玉已经没有了。贾宝玉察觉到他的目光,摸了摸脖子笑道:“我收起来了, 在这样的地方带着这个不好。不过遭强人惦记罢了。”
家中吃紧,若不是长辈们拦着,宝玉曾经打算把这东西给当了,换些买米的钱。
“日后打算做什么营生?”闻颐书又问了一句。
宝玉道:“家里人想着还是读书……”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闻颐书已经懂了他的意思。莫管宝玉愿不愿意,想要重登高门,这的确是最快捷的一条路子。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如此便好,”闻颐书点了点头。他没有说什么若有难处只管来找我这样的客气话。有些时候,虚伪只在必要有用时用得。大多时候,无情冷漠才是人与人之间的常处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