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身份的尊贵与否,不但要取决于父亲,母亲那边也有影响的吗?
陆崇明看出了他眼底隐藏的不安,他摸着对方毛茸茸的脑袋道:“只是吵架而已,我不会生气,你和你的母亲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顾惜朝笑得灿烂。
陆崇明心情不错,一路牵着他去了书房,作为一个好父亲,对于孩子的教育绝对是重中之重,强身健体是必须的,读书认字更是不可忽略的。
在知道对方并不像这个世界中的大多数人一样,大字不识一个,而是接受过很好的启蒙教育之后,陆崇明是满意的,至少不用从头来过。
而顾惜朝更是眼睛发亮,他指着书房中那一排排的书架问道:“这些书我可以看吗?”
陆崇明大袖一挥,答应的非常爽快,“随意看就是。”
顾惜朝闻言,飞快的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他眼尖,早就已经看到架子上那排书的名字了,右手高高抬起,直奔其中一本。
陆崇明见他直接忽略自己,站在原地就看了起来,便走到他身边,低头看了一眼。
《资治通鉴》?那是什么?
陆崇明差点都要脱口问出了,好在良好的自制力让他硬是忍了下来。
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对方的存在,顾惜朝脸蛋通红,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小声道:“是司马公的《资治通鉴》,夫子曾经和我说起过,只是书铺里没有全的卖,一直惦记着,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了一时有些忘形,你……父亲勿怪。”
“没事。”陆崇明勉强勾了勾唇,道:“你年纪还小,这些看的懂?”
顾惜朝老实的点了点头,然后敏锐的察觉到对方的脸色有些难看,忽然指着书上某处说道:“司马公说:长平之战后,秦将白起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赵人大震。父亲可以和我说说那场战役吗?”精致的脸蛋微微发亮。
陆崇明的脸色更差了,他绝对不承认他是个连小孩都不如的文盲,只是两个世界的知识体系不同而已,而原主留给他的记忆到底不是他自己的,就像记录在文本上的资料,必须要经过查找才能知道,当初他来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窝在书房练习了三天的字迹。
有原主的记忆和身体的习惯在,才勉强蒙混过关的。
只要顾惜朝愿意,他讨好人的功夫还是一流的,假装没有看到对方发黑的脸色一般,依旧一副我很乖我想听故事的神情。
陆崇明干咳一声,终于从那一大堆杂七杂八的记忆中搜出了关于那场战役的资料,然后慢慢的说了出来。
如果是让他讲什么童话故事的话,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但一场战役,即使是一场他不熟悉的关于冷兵器时代的战役,他都说的条理分明,甚至偶尔还加上一两句自己的见解。
陆崇明能够成为帝国最年轻的元帅,他在战略方面的见识自然不会低,战国时期的长平之战由他说来,让顾惜朝听得如痴如醉,受益匪浅。
而他也发现了,这个孩子似乎对军事方面的事情极有兴趣,有可能的话,往这方面培养培养也不错,以后保家卫国,抵御外敌,这绝对是个三观端正的好职业。
父子两在书房中呆了一下午,连晚餐都是在这里解决的,元帅阁下是绝对不承认自己怕了那些战斗力强悍的女人的,他只是想图个清静而已。
冬日昼短夜长,顾惜朝陪着陆崇明吃完晚饭后,便踏着夜色回了拂惜园。
房间内,温暖的灯光传来,茹娘就坐在灯下等他。
黑色的眼眸中极快的划过一丝暖意,顾惜朝将手中抱着的书籍放在桌子上,喊了一声,“娘。”
茹娘瞪他一眼,“天都暗了,你还知道回来啊,我看你是有了爹就忘了我这个生你养你的娘了对不对?!”
“哪有!”顾惜朝抗议,“顾大人那里有很多有趣的书,我看的入迷,忘了时间而已。”
茹娘敲了下他的脑袋,喝道:“说了几遍了,要叫爹。”
顾惜朝吐了吐舌头,随口应道:“知道了。”但看他毫不在意的脸色,显然是没怎么听进去的。
茹娘见状有些手痒,但还是忍了下来,她将面前的碗推了过去,拿掉上面盖着的空碗。
面还是热的,冒着白白的雾气,但因为捂得时间有些久了,菜叶微微发黄,面条也少了些刚起锅时的韧劲。
“你喜欢的面条,吃吧。”茹娘用帕子擦了擦筷子,然后递了过去。
顾惜朝眨了眨眼睛,无辜的说道:“可是我已经在顾大人那里吃过晚饭了。”
“吃过了也要吃!”茹娘一点都不客气的用筷子敲了敲他的手背,大有一副你不吃别怪我不客气的样子,“我辛辛苦苦煮好的,你竟然敢不吃,顾惜朝你找打吗?!”
武力镇压之下,顾小朝不敢不从,只能委委屈屈的吃了起来。
茹娘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那样虎视眈眈的目光下,顾惜朝一点都不敢浪费,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然后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肚子圆滚滚的,涨得难受,那张精致的小脸已经皱成了包子。
“算你识相。”茹娘手脚麻利的收拾好碗筷,背着光的脸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啪的一声门在身后关上,茹娘到底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入目的不是孩童柔软的笑脸,而是积雪映照下冷冰冰的门扉。
狠狠地咬了咬唇,茹娘迅速离开,直到出了拂惜园,她才深深的吸了口气,随手拦住一个如果的小厮问道:“顾大人现在何处?”
……
次日清晨,顾惜朝依旧朦朦胧胧的被叫了起来,然后被拉去跑步,直到跑的半死不活,完成了任务后才去洗澡、吃饭。
让他惊讶的是,今日饭厅中竟没有见到茹娘的身影,难道是睡过头了还没起来?
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就听对面的男人开口说道:“你娘走了。”
“回绯烟楼了!”
是拿着三百两银子趁夜离开的。
最后这句话陆崇明没有说出口,他虽然情商低,但好歹还是知道这句话会伤人心的,特别是一个孩子的心!
第7章 亲近
顾府还是那个顾府,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并没有因为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而有所区别。
顾惜朝每天卯时起床跑步锻炼,上午看书,下午练字外加由陆崇明教导一些关于军事方面的粗浅知识,然后他发现自己认下的这个儿子异常聪慧,很多东西一点就透,他寻思着,或许应该早点帮他寻找一位合适的老师、
但是就在他这样打算,即将付诸于行动之时,一直安静乖巧的,在知道他母亲丢下他独自离开也不曾哭闹过的孩子忽然就不见了,整个顾府大乱,毕竟是府内唯一的小公子,下面人也是长眼睛的,自然看得出陆崇明对那孩子的重视,现在人忽然就从府里消失了,附中下人乱成一团,管家立刻就派人通知了陆崇明。
从府衙匆匆忙忙赶回来的陆崇明和下人一起找了半天,整个顾府都被翻遍了,也没找到人,这让所有人不得不担忧,或许人已经不在顾府了。
陆崇明虽然也担心,却还保持着冷静,他没想到一个八岁大的孩子竟这般的会隐忍,一言一行表现得和往常无虑,降低所有人的警惕,然后躲开府中诸人的视线,离开的神不知鬼不觉,比大多数的成年人都要厉害了。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管家小心翼翼的凑上来说道:“要不要调些官兵来帮着找小公子?”
陆崇明挥了挥衣袖道:“不用!找两个人来给我带路,我要去绯烟楼。”
管家先是一愣,而后恍然大悟道:“是了,绯烟楼,小公子应该是回去绯烟楼找他娘了,我怎么就没想到!”他有些钦佩的看了男人一眼,然后屁颠屁颠的出去找人了。
云层黑压压的笼罩下来,天色渐暗,北风呼啸,刚停了没一会儿的大雪再次落下,风雪中,绯烟楼的门口高高的挂起红灯笼,偶有一两人顶着风雪而来,属于绯烟楼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绯烟楼在整个延州还是比较有名气的,虽然这几天天气不太好,但这并没有妨碍到它的生意,古往今来,好色重欲的男人从来就不会少,随着夜色越浓,绯烟楼门口停的轿子也越来越多。
前楼门可罗雀,绯烟楼的后门却黑漆漆的,不见一个人影,只有积雪反射出来的淡淡光芒。
忽然,碰的一声后门被人用力打开,木制的大门来回弹了一下发出不轻的声响,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
然后,一个瘦小的影子被用力地推了出来,踉踉跄跄的差点摔倒在地。
“快给老娘滚回去!”尖利的女声骤然响起,几乎能刺痛人的耳膜,“谁让你跑回来的?!快滚!回去好好做你的官家公子去!”
小孩消瘦的背脊听得笔直,他神情倔强,漆黑的眼睛坚定而又固执,“我不回去!”
茹娘的脾气本来就不好,现在更加暴躁,她拿起一根靠在门边的扫帚就往他身上招呼,一边打一边骂:“不回去?!不回去你想干嘛?一辈子呆在妓、院里吗?!妓、院里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妓、院能让你看那么多你喜欢的书?妓、院能让你脱了贱籍,过上人上人的生活?这些都只有你爹能给你你懂吗,你这个拎不清的混账!”
顾惜朝捂着脑袋一边躲一边喊:“我不回去!我只有娘没有爹,我不要回去!”
“放你娘的狗屁!”茹娘的声音都哑了,扫帚也越抽越用力,“你有爹,你爹是顾兰溪!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我就抽死你!”
顾惜朝身上很疼,但他依旧固执道:“你让我回来,我就不说了。”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茹娘扔开扫帚,有些气喘的说道:“只要被我发现你踏进绯烟楼的大门,你哪条腿迈的,我就打断哪条腿!”
她说的决绝,毫无转圜的余地,一直争锋相对,任何时候都没低头的顾惜朝忽然红了眼睛。
“哭!有什么好哭的!”茹娘鼻子发酸,她忽然撩起裙子,脱下一只绣鞋没头没脑的就往他身上拍,“给我滚回去!老娘已经把你卖了听到没?!我还年轻,长得漂亮又讲才情,不知道有多少达官贵人捧我的场呢!少了你这个讨债的不知道过得有多好,你识趣的话赶紧给我滚回去,对你对我都好听到没!”
顾惜朝的胳膊被狠狠地抽了一下,他倒抽一口冷气大声喊道:“顾兰溪明明答应让你住在府里了,你为什么还要走?为什么丢下我?!”
“老娘在外面自在逍遥的很,为什么要在那里受他们的鸟气,还不如拿着银子早早走人!”
“所以你就把我卖了?!”顾惜朝大吼。
茹娘吼得更大声:“是!整整三百两银子够我用一辈子了,比你这拖油瓶好了几百倍,你给我从哪来滚哪去!”
顾惜朝狠狠地喘了几口气,不知是对方伤人的言语,还是拍在身上的鞋底太疼了,他用力一推,将面前的人推得向后倒退几步,然后飞快的往黑暗中跑去。
茹娘追了几步,手中的绣鞋飞了出去,撞在顾惜朝身边的一面墙上,然后又弹开落在雪白的积雪中。
她嘴上骂的难听,直到那个瘦小的身影彻底消失了,她的声音才低了下来,“笨蛋!有一个做婊、子的娘有什么好的,以后都会因为这个被人瞧不起的,还不如现在就断开,你没有娘,就只是知州家的公子……”
低的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她转身慢吞吞的往回走,微微拘娄的背影一下子好像老了十岁不止。
嘭!大门被关上,门里门外,隔了两个世界。
……
当陆崇明终于找到顾惜朝的时候,对方正抱着双膝,蜷缩在一个偏僻的屋檐下,纷飞的大雪染白了肩头。
或许是感觉到他的靠近,冻得哆嗦的孩子迅速抬头,正好和撑着伞走近的男人对了个正着。
借着灯笼朦胧的亮光,陆崇明可以清楚的看到他泛红的眼睛,和眼底流泻出来的伤心与凶狠,就好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弓着背挥舞着并不锋利的爪子,抗拒着任何人的靠近。
陆崇明叹了口气,心中忽然就软了一下,他伸出手,淡淡道:“回家了。”
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责问,简单的一句回家却让人心中生暖。
顾惜朝凶狠的目光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一直盯着那只修长的手看,五指微微微弯曲,保持着邀请的姿势一动不动。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伴着呼啸的北风冰冷刺骨。
良久良久,坐着的孩子才慢慢的伸手,将冻得通红的小手放在男人那只宽厚有力的掌心。
顾惜朝是被男人背回去的,阵阵暖意传来,此后终其一生,他都没有忘记那夜的风,那夜的雪,以及风雪中撑着伞向他走来的人。
深夜,顾府。
顾惜朝的安全归来让府中上下全都松了口气,因为他失踪后陆崇明亲自找人的举动,让他在府内唯一公子的地位彻底坐稳了。
陆崇明让他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拿来药膏亲自帮他上。
房中烧着炭,紧闭的门窗将漫天风雪都当在外头,卧室之中却并不冷。
顾惜朝袒露着肩膀,白嫩的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有扫帚抽出来的红痕,又岂是右肩,青紫的一块都肿起来了,可见茹娘真的是下了狠手的,一点情面都没留。
药膏要揉散了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功效,陆崇明也没手下留情,房中不断响起顾惜朝倒抽冷气的声音。
虽然疼的不行,但他紧紧地咬着牙关并不哭闹,这让陆崇明很满意,手底下的力道就更大了。
直到抹完了药,顾惜朝才死里逃生一般重重的舒了口气,他看着帮他裹紧棉被的男人,张了张嘴,半响才憋出一句:“谢谢……父亲。”
这句异常生涩的父亲,却比往常亲亲热热的爹,要多了一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