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空瞬间阴沉下来,大风刮过,尘土飞扬。
位于大漠边境的这座客栈非常简陋,但生意却还不错,无论是进沙漠的还是刚刚出来的,都会选择在这里补充食物水囊,住上一晚。
而几日前,这家和豪华丝毫不沾边的客栈被人出手大方的包了下来,如今已是第三天。
客栈后面的院子中,原随云静静的站在树下,明明是没有焦距的眼睛,却死死的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能够透过那层薄薄的门窗,看到房屋最深处。
“很担心?”沙哑的女声在他背后响起,秦无盐出现的毫无声息。
原随云双目无光,稚嫩的声音已经有了种成人的稳重,他没有回答自己是不是在担心,而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罂粟是什么?”
秦无盐瞳孔紧缩,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这个面冷心坚的女子冒出一声冷汗。
“算是一种药。”秦无盐的嗓音有些干涩,眸底闪过一丝惊惧,“在人受伤的时候可以适当的用一些,可以减轻他们的痛苦,但不能过量,那东西是会让人上瘾的,时间长了之后就再也离不开它。”
“罂粟上瘾之后发作起来非常痛苦,四肢背部疼痛异常,浑身骨骼肌肉就如被万蚁啃噬吞咬一般,呕吐、腹泻,呼吸困难,手脚身体会不断的抽搐,严重的时候甚至会精神恍惚,产生自残的念头。”
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原随云用尽了自己所有的自制力才没有不管不顾的冲进屋中,他颤声问道:“没有解药?”
“要想缓解他的痛苦,就只能不断地给他罂粟,但那会让他的毒瘾越来越深,最终不可自拔。”
“结果呢?”原随云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道:“结果会怎样?他会死?”
“我不知道。”秦无盐和他一起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目光有些茫然,“那些被石观音用罂粟控制的人不是受不了毒瘾发作的痛苦自杀了,就是还靠着那些罂粟苟延残喘的活着,但是身体却在逐渐虚弱……”
哐当——剧烈的撞击声从屋内传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原随云心下一惊,几乎下意识的就想往房门的方向跑。
秦无盐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袖,在他愤怒的眼神中,她哑声道:“你忘了那人说过的话么?无论里面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许我们进去的。”
原随云捏紧拳头,想到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自称父亲好友的男人,心情更差了。
那人竟然把他赶出来,不让他见父亲,单只这点,他就不喜欢对方,可偏偏父亲却赞同他的话,原随云可以不听任何人的话,但原东园的意思,他却不会违逆。
屋内不断的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原随云却再未上前一步,直到室内重又恢复沉寂,叮叮当当的雨声伴随着雷鸣,落了下来。
门窗被关的紧紧地,窗户上用厚厚的棉布遮的严实,挡住了一切光亮。
原本燃着的油灯早已熄灭,不知被扔到了哪个角落,桌椅板凳东倒西歪,被子衣服之类的更是被扔的满地都是,房间之中一片狼藉,若是被人看到了,绝对会认为是进强盗了。
墙角中,靠近木床的地方,玄清紧紧地抱着已经精疲力尽的人毫无形象的坐在地上,雪白的衣服皱巴巴的,有的地方都破了,束发的玉冠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一头顺滑柔软的长发略显凌乱的铺散在背后,如一匹上好的锦缎。
此刻,那张一年到头鲜少有表情的脸终于变了,冰冷的眸子中,愧疚和怜惜一点一点的,从隐藏在最深的角落浮现出来,淡淡的,却刻骨铭心。
怀中的身体还在一阵一阵的抽搐着,整个人蜷成了一团,他从未见过这人如此虚弱而无力的样子,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来都是强大的,无所不能,像岩石一般的坚定冷硬,此刻这般,如同孩子般脆弱的人,怎么会是陆崇明?!
他慢慢的俯下身子,淡色的眼眸一眨不眨的凝视着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一点一点的捋开湿透的发丝,露出那张即便看了几天,但还是觉得有些陌生的脸。
脸虽然不是他熟悉的,但里面的灵魂他一眼就能认出,无论他换过多少次的皮囊,他都不会认错。
“咳咳咳……”低低的咳嗽声响起,陆崇明一睁眼就对上了那双浅色的眼眸,从来都是冷淡无波的眼睛,此刻,里面流淌的悲伤是那样的深刻。
或许是毒瘾发作后脑子还有些不清楚,也或许是被那样的悲伤所感,陆崇明有些情不自禁的伸手,一点一点的摸上那人精致的眉眼……
玄清并未阻止他这种不合时宜的动作,甚至配合的低下头来,脸颊亲昵的蹭了蹭他的掌心,黑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散落下来,如一道细细密密的帘子一般,将两人的脸笼罩了进去。
“我没事……”陆崇明的声音有些哑,有些弱,再没有了往常的中气十足。
玄清没有说话,他自然不相信这样显而易见的谎话,甚至对方的身体还在他怀中微微的颤抖着,他怎么可能相信他的这句“没事”?!
陆崇明看出了他心中的想法,只能沉默的叹了口气。
他不是个喜欢叹气的人但此刻看着对方面上的表情,竟有些感触,这人是真的在担心他。
玄清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心中是自责的,如果他能早到几天,是不是这人就不用受这样的罪了?
石观音!想到那个已经死了的女人,他无法克制的涌上一股杀意,修道之人讲究平心静气,可几十年的修身养性还是没能压制住那种翻腾的杀意。
他从未对一人起过这么重的杀心,即便那人已经是个死人!
陆崇明非常敏感,哪怕是现在这样毒瘾发作,头脑昏沉的时刻,他几乎是在瞬间就感受到了对方身上隐隐散发出的杀气,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他沉声道:“你怎么呢?”
玄清抿了抿唇,低喃一声,“抱歉。”
陆崇明讶然,即使身上很痛,但他还是勾了勾唇道:“你有什么好道歉的?玄清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淡色的眼眸浮现一抹淡淡的厌恶,那是对着自己的,“身为炼丹师,却连帮你炼制解药都做不到……”
“这如何能怪你。”陆崇明沉声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高明的炼丹师在没有药材的情况下,也不能平白无故的练出好的丹药来啊。”
这个世界与玄清的世界是两个不同的体系,资源颇为匮乏,不说那些天材地宝了,就是一些寻常的炼丹药材,这里都是找不到的,所以,面对陆崇明的毒瘾,玄清虽然是最好的炼丹师,却也无法一颗丹药下去,药到病除,而是只能尽量给他减轻些毒瘾发作时的痛苦。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最在意的人在自己面前承受苦难,自己却束手无策来的更痛苦的事情了,玄清冷静自制,但当受苦的人是陆崇明时,他也无法免俗。
“咳——”
陆崇明的四肢再次抽搐起来,阵阵麻痒从手脚,一点一点的蹿上背脊,他知道,那种足以让人发疯的痛苦又要来了。
气息渐渐粗重,陆崇明摸着对方手腕上那几道划伤,又抬头看了眼他身上的狼狈,半响,才哑声道:“把我绑起来吧。”
虽然自己的内力被玄清用药物封住了,但仅是用蛮力的自己依旧将房中弄得一团糟,而对方显然是顾忌着自己也没有用真气,才会被自己弄伤,他不知道待会儿发作起来会不会又会疯的失去理智,所以用绳子绑起来是最好的办法了。
可惜,玄清是绝对不会同意的,眼睁睁的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受苦,已经是他承受的极限,如果再将他当做发疯的野兽一般捆绑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或许,为了不想见他这么痛苦的样子,他会直接将罂粟花的粉末放在他面前!
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玄清自己知道,只要陆崇明开口求上一声,求他给他罂粟,他绝对会依言照办的,他比陆崇明自己,更舍不得见他痛苦的样子。
玄清紧紧地抱着他,哪怕手腕被死死的咬住,鲜血染红了白衣,他都没有吭上一声,那样的痛让他的心情反而好了一些。
右手依旧被对方抓在手中,力道之大,腕间的佛珠发出咯咯的声响,然后细长的红线再也承受不住,啪的一声断裂开来。
佛珠哗啦啦的掉落在地上,四散飞溅,腕间唯留一根断开的红线……
陆崇明在这间简陋的客栈中整整呆了半个月,期间,除了玄清,在没有第二个人见过他,就连原随云都没有。
每次他站在房门前,都会被玄清冷言冷语的挡回去,原随云撒娇威胁耍无奈,各种各样的方法都试过,可他面对的是一块千年寒冰,注定是毫无用处的。
不是不想来硬的,但对方的实力太强,就是加上秦无盐,他们也不会讨到任何便宜。
原随云是个聪明人,没有用处的无用功他是不会做的,平白的还会惹上一个强大的敌人,所以,他只能忍耐。
好在,陆崇明在他的忍耐到达极限的时候终于出来了,站在阳光下的男人面色苍白,下巴削尖,整个人瘦的不成人样。
原随云扑在他的怀中,隔着衣服可以清楚的摸到他身上的那一根根凸起的肋骨。
他鼻子发酸,眼眶发红,难过的不知如何是好。
第68章 礼物
陆崇明的身体还很虚弱,但精神尚可,在他的坚持下,几人开始动身回无争山庄。
顾虑到他的身体状况,还有一个小孩子,玄清雇了一辆马车,一路上走得慢慢悠悠,好似游玩赏景一般。
来的时候被人打晕了,毫无知觉,回去的时候倒也算悠闲自在了。
一路上,偶尔也会听说一些无争山庄的事情,以及江湖闻名的女魔头石观音,被人所杀的传言,几人倒也镇定,只是听着,并不多言。
时隔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陆崇明和原随云终于又一次的回到了太原,当初两人是逃命逃出去的,这次却是回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世事变幻,报应不爽,当邱晨真人被陆崇明一剑穿胸,割下头颅的时候,这场差点倾覆了原氏一族百年世家的大劫,终于落下帷幕。
山庄主人归来,庄中上下来了一次大清洗,人数虽然少了一半,却让陆崇明清静不少。
无争山庄的这次劫难,也惊动了整个武林。
毕竟是武林第一世家,就算原先的庄主原东园再如何低调,也还是许多人瞩目的焦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之后,总会泄露出一些消息的,更何况还有邱晨真人的死。
邱晨不比傅瑜佳和王泽擎,他是武当长老,在江湖上名望颇高,他的死不可能无人追究,陆崇明既然杀了他,就不可能不给别人一个交代。
邱晨真人的人面兽心固然引起了江湖震动,但更让人惊讶的是无争山庄庄主的武功,武当派以剑术着称,身为长老的邱晨真人那手剑法在整个武当都是数一数二的,在江湖上更是可以排在前十位,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无争山庄庄主的手上却没走过十招,就被一剑削了脑袋,这不得不让他们心下震惊。
对无争山庄这个近几十年来已经逐渐走向衰落的天下第一庄,又重新敬畏起来。
无争山庄在江湖上的名望再次被人记起,这对陆崇明来说并不算一件坏事,他现在是原东园,总要为这个山庄做些什么的,可惜这样一来,那些来拜访山庄的人就多了,他从来就不是个喜欢与人打交道的人,那些虚伪的应付客套从来都不是他所擅长的,为了自己耳根的清静,他最后不得不以身体不适为由,闭门谢客。
虽然是借口,但也不全是借口,他现在的身体确实不能算完全健康。
这一个多月以来,在玄清的精心调养下,他虽然比当日刚刚戒毒之后,那副骨瘦如柴的样子好了许多,但身体到底还是亏损了,不复以前的康健。
他现在的脸色总是一副苍白之极的样子,下巴削尖,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半夜的时候还经常冒虚汗,见到他的人恐怕都不会怀疑,他确实是大病未愈的。
原随云虽然年纪小,却不是什么都不懂,看着他的神情常常带着一种担忧,而玄清更是想尽办法的帮他调理身体,各种固本培元的丹药不要钱一样喂到他的肚子里,陆崇明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但那身肉不知怎的,好像怎么都长不回来了。
金色的阳光透过浓绿的葡萄架子照射下来,留下零零碎碎的光影,陆崇明一身月白长衣,半倚在藤椅上,睡得正沉。
他的脸色还算好,午后的热意给他的双颊染上了淡淡的红晕,紧翘的睫毛微微颤动,他的呼吸平缓而绵长。
当玄清端着药碗走来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幅安静的美男午睡图。
自从戒毒以来,陆崇明就多了这么一个嗜睡的毛病,刚开始的时候,玄清很是担心,再三把脉检查,确定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之后,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玄清的到来并没有让陆崇明立刻醒来,这在以前,对警惕心极强的他而言绝对是不可能的事,但这一个月来,因为照料他身体的缘故,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甚至当初戒毒的时候,他们连晚上都是睡在一起的,从刚开始的不适应,到后来的习惯,再到现在的,就连玄清站在他面前,他都熟睡不醒,不得不说,这或许是一种信任的表现。
对此,玄清是满意的,以至于每次见到他毫无防备的睡在自己面前,都有一种不忍叫醒的感觉。
但他看了看手中的药碗,还是上前一步,按着他的肩膀轻轻地推了一下。
陆崇明几乎是在瞬间就惊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到了那碗递到自己面前的黑漆漆的苦药。
不着痕迹的吐出一口气,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凄苦的药味在味蕾间弥漫开来。
“这药,要吃到什么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好了。”
玄清拿过空了的药碗,放在一边的茶几上,闻言说道:“大概再服半个月的时间,固本培元一下。”
端起茶杯连喝几口,勉强压下那股清苦的味道,陆崇明提议道:“下次将药做成药丸吧。”
淡色的眼眸划过一抹笑意,玄清的语气中带着对方并不知道的宠溺,只道了一声,“好。”
鸟鸣声声,太阳渐渐往西边落下,霞光万里,葡萄架上的叶子开始沙沙作响。
玄清沉声道:“起风了,回房吧……”
原主是个喜静的人,他住的院子比较偏僻,换成陆崇明也并没有想要改变的意思。
他的房间,只有他不在的时候才有下人进来打扫,平常的时候都是他一个人在。
推开房门,陆崇明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说了一句“等我一下。”然后便掀起帘子,进了内室。
不一会他便出来了,手中拿着一件东西,玄清见了,瞳孔微缩。
那是一串佛珠,一颗颗的珠子古朴雅致,做工精湛,用一缕红色的丝线串着,光晕隐隐,似乎带着佛性。
修长的指尖一点一点的在每一颗珠子上拂过,十二颗佛珠大小一致,排列整齐,但玄清毕竟曾经戴了它无数年,很轻易的就发现了其中的不同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