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过是小神女一意孤行的异想天开。
她总也长不大, 也没有机会长大,生生世世都是小孩脾性。
补天是她存在、诞生的意义, 正如天煞星总要时不时下凡为祸人间,掀起大乱,受万人唾骂;如天上日月, 每日轮转不休;如风雨雷电, 应时降临……是神的职责所在。
命,乃先天本性,运, 则无数穷通变化, 所谓命运, 即为鬼使神差的殊途同归。
朱雀垂首,看向跪坐在地的眼盲少女,人悲伤到极致反而不怎么哭得出来,血泪干涸在她的面颊,她沉静如一潭死水。
朱雀抬手,一指点在她额心,治愈她眼伤。但此乃神罚,即使伤愈,也不能回到从前,只能看见模糊的一点轮廓。
“你好自为之吧。”
朱雀要带走小神女的石身,赵小筝终于有了反应,她飞扑上前,紧紧将那块焦黑的石头护在怀里。
“留给我吧!”她脸颊贴上石头坑洼的表面,眼前只能看见混茫的一片黑,眼泪不觉盈满了眶,她伸手抚摸粗糙的石面,嗫嚅着:“她该多疼啊,她该多疼……她最怕疼了……”
“松开手。”朱雀冷声。
“留给我吧,我已经一无所有了,留给我吧。”她哀声乞求。
斗宿转过身,不忍再看,朱雀默了默,撩袍蹲下,“她是神女,上古至今绝无仅有与天同寿的小神女,她不死不灭,只是暂时陷入了沉睡。”
即使失了法力和仙元,她依旧是神。
无可替代。
“那她什么时候会醒?”小阿筝眸中重新燃起希冀,她的眼睛不再清澈明亮,瞳仁灰白无光,即使被治愈,眼球上仍是布满扭曲狰狞的血丝。
朱雀直视着这双眼睛,嘴角一抹讥嘲,“也许你死。”
“那就等我死吧。”她整个身体都压在石头上,回望,面上闪过几分狠戾,“要么现在就让我死。”
“你威胁我?”朱雀起身挺直了背,神色凌然。
少女匍匐在地,以凡人羸弱的血肉之躯沉默对抗,她闭上眼睛,倒盼着他们用剑、用刀,或是用术法将她杀死。
这样她就不算失约。
她安静等待许久,直至黑云退散,狂风休止,夕阳为山林草木泼洒一层温暖的金光。
她抬起头,四周一个人也没有,视线里充满混沌温暖的金,天地自然,运转不休,从来不曾因谁的离去停滞片刻。
她脸颊重新贴上那块坑洼的大石,终于可以放声大哭。她的小神女,娇气怕疼又爱美,石身原本光滑如玉,璀璨剔透,却被雷给劈成这个样子。
她用袖子不断去擦,那些焦黑的雷痕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擦拭掉,直到袖子磨破,掌心破皮渗血,她疲惫仰倒在地,闭上眼睛。
活着对她来说更像一种惩罚。
无数次,赵小筝想,干脆就死在这里好了,她早就该死的,死在聚仙楼那场大火里。
让她死吧。
金乌西沉,玉兔东升,清晨的露水湿透衣衫,一天又一天,她感觉不到饥饿,也无所谓口渴,死尸般一动不动躺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飘起小雨,她被冻醒,睁开眼睛,脸颊贴在地面用力去看,发现周围焦黑的土地竟然又重新长出了嫩绿的草尖。
她于是爬起来,锈朽的骨骼艰难支撑起残破的肉身,抱起那块大石头飘摇着下山,任由荆棘在四肢、脸颊留下条条血痕,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回她们在村子里的家。
小神女最是爱干净,赵小筝在院子里打水为她擦洗石身,用柔软的布巾洇干水,再放到太阳下晒得暖暖才抱回屋。
“睡着了?那我说话你可以听见么?”她把石头放在榻上,盖了被,又掀开,“你的头在哪一边呢。”
她不断调转方向,自言自语:“你不说,如果我把你头蒙住了,你可不要怪我呀。”
大石头当然不会回答她,赵小筝想了想,用被子圈成一个窝,让大石头坐在窝里。
可这样还是不能让她满意,她最后找来一只竹篮,将篮子底部铺得软软,才把大石头放进去。
“我猜你肯定不想一直闷在屋子里。”赵小筝提着篮子走出房间,将它放在院中石桌,再低头一瞧,“哎呀,我身上好脏,我得好好梳洗一番。”
盛着大石头的竹篮又被提回房间,赵小筝将她搁在浴桶边的矮桌上,上面盖一块半透的薄纱,手指点点,“不能偷看。”
大石头安安静静坐在竹篮里,小阿筝隔着寥寥的水汽看她,忽然笑起来。
如果小神女真正醒着,这种时候必然是要闹的,她完全可以想象她张狂的样子。
€€€€“我看看怎么了,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早就把你看光光了,哼,我不仅看,我还要摸!”
说罢便飞快扒光自己跳进浴桶里来,滑溜溜的身子挨上来,好玩地扭来扭去,再亲昵地蹭蹭脸颊,小声说:“来嘛,来抠抠。”
赵小筝傻笑,抬手,眼前是一片朦胧的雾霭,是触碰不到的虚无。
“活着,我要活着。”她告诉自己。
要吃饭、喝水,要休息。
她尽力维持旧状,晨间喂过家里的牲畜,便挎着篮子下地,将篮子放在田埂边的老槐树下,干活累了,坐树下歇息时便同石头说一说话。
“豆子开花了,你瞧,蓝的紫的,多漂亮。”
“今年是个好年,虫害也少,豆子肯定结得多。”
“还有南瓜,李家村这边暖和一些,瓜也结得大。”
“等到了冬天……”
“……”
她忽然不说话了。
小神女虽然嫌弃她的厨艺,还是很喜欢吃她种的瓜豆,开春时候特意播了许多,如今瓜藤都顺着围墙爬到房顶上去。
“我一个人哪里吃得完。”
她挎着篮子回家,煮粥时又不小心舀了许多米,粥熬好,她打了半碗喝下,院中对着篮子里的大石头枯坐一个时辰,起身把剩下的米粥倒进猪槽。
如此过了三天,她打扫厢房时才想起来,家里好像还有一个人。
她一拍脑门,终于记起小红来了,怪不得她心里老也静不下来。她把石头装进背篓里,背着石头上山去寻,在半山一棵板栗树下找到小红。
没有穿红衣裳的女人带她走,她牢记叮嘱,老老实实坐在树下等,不曾挪动半分,头顶落了几片树叶。
赵小筝站到她面前,她揉揉眼睛从地上爬起来,咧嘴笑,干裂的唇渗出血来。
“回家。”
赵小筝转身走,她爬起来跟上,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小神女不在了,她知道。
家里空空荡荡,除了院子里的鸡和猪,没有一点活物的声响,赵小筝和赵小红各自坐在房里发呆,从早到晚。
接回小红,赵小筝想,好了,没什么事了,可以死了。
小红推开堂屋门,走到里间,点上灯,看见赵小筝躺在床上,双眸紧闭着,脸色白得像纸,生气已经十分微弱。
小红熬了米粥来喂她,她却不肯张嘴,小红趴在床边,拉着她的手,“你别死,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她不说话,也不动。
没有办法,小红只能渡些灵气给她,维持着她的生命。
“还有我。”小红说:“小时候,是你喂我喝奶,教我走路、习字、读书。还有我啊,你不要不理我。”
她趴在床边,小声地哭,“你别不理我。”
小神女私底下不准小红叫她娘亲,现在小神女不在了,小红不知该如何称呼面前的人,只好叫她姐姐。
赵小筝不应,她又改口,“娘亲。”
赵小筝还是不应。
小红照例为她渡了灵气,去扫院喂鸡,现在她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这日晨间,她从地里回来,看见院中石桌边多了个人影,立即扔下箩筐朝她跑过去,扑倒在她脚边,“你起来了!”
她像一缕幽魂,白到近乎透明,风再大些好像就要飘走了,小红取来披风为她系上,“别冻着。”
赵小筝虚弱冲她笑笑。
这是个好兆头,赵小筝慢慢在好起来了,这次是真正的好起来。
小红把地里的庄稼打理得很好,吃不完的粮食、喂大的牲畜就背到集市上去卖,换钱两个人去城里看大戏、听说书,走到哪里都背着那块大石头。
然而活着实在是不易,才刚过寒露赵小筝就害了病,没日没夜咳嗽。
小红急坏了,带她去看病,药汤熬了许多,却丝毫不见起色,她日渐憔悴,身板薄得像一张纸,甚至开始咳血。
小红束手无策。
冬至头几天,赵小筝收拾好行囊,挎上篮子,告诉小红:“我要走了,我想回平远城去。”
小红自然不会让她孤身前去,买了辆马车载她,她受不住颠簸,整日昏睡,小红没命赶路,十日后,终于找到她说的那条小河。
深冬时节,岸边草木凋零,天空低矮阴沉,酝酿着一场大雪,小红扶着她走到一棵大柳树下,她把着树干坐到地上,怀里抱着大石头。
小红蹲在她身边,好奇问:“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笑笑,“你说这个季节,河里有鲤鱼么?”
小红歪头想了想,“应当是有的,冬鱼可肥了。”
她轻轻“嗯”一声,紧紧怀里的石头,“假如我想拜托你,下河去替我捕两尾鲤鱼呢,你愿意么?”
“当然愿意!”小红很高兴,“原来你是想吃鱼了,真是太好了,想吃东西是好事,吃得多你的病才能好得快,你等着!”
她是石头,当然不怕冷,脱了鞋袜和外衫直接就走到河里去,弯下腰认真地找鱼。
赵小筝静静看她一阵,起身抱着石头蹒跚走进树林。
她并不是存心寻死,没有小神女在身边护着,她的命数到了,她早有预料。
天空开始下雪,她慢慢地走,没有方向地走,累了便停在树下休息,石头沉甸甸放在大腿上。
林中雪景自然是极美的,但她看不清,视野里只有一片模糊的白。
小神女最喜欢下雪了,赵小筝想,等一等,等雪下得再大些,给她堆一个雪人。
小红抱着鱼上岸,不见树下的人,她一下慌了神,扔了鱼朝前跑进树林。
在树林深处找到她,她坐在树下,闭着眼睛,发顶、肩头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雪,小红扑上去,跪倒在她脚边,摸到她冰凉的手,一时呆住。
“阿筝。”小红颤颤巍巍伸出手,想探她鼻息,又不敢。
她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她身子一偏,直直地倒在地上,怀里还抱着那块黑色的大石头。
死了。
“阿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