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生意人,段明殊隐隐领会到什么。
连日借酒浇愁,她双颊微陷,两眼熬得青黑,此时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里,隐隐泛起晶亮,竟连手都开始抖。
“你、你接着说。”
赫连筝轻笑出声,她联想到自己,不知初初与那石妖分离时,落在旁人眼里的狼狈样子,是不是也这么好笑。
今天的赫连筝很大方,她当即起身道:“跟我来个地方。”
两人离开铺子,出城过桥,一路往幽鬼旧王都方向走,绕过旧王都后面的矮树林,又了两刻钟,终于来到一片湖泊边。
段明殊举目远望,见湖对岸,一片望不到头的幽紫,昏暗天幕下点点星光汇聚成海,被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得起伏,鼻尖暗香飘浮,那一片花海,不是月灵草还能是什么。
赫连筝再一指东方,“看那边。”
段明殊视线跟随,见黝黑的山岭之上,竟是半轮赤红的血月。
天上的烛阴散了,血月圆圆的一轮,从东到西,按照人间界的时间算,要足足走上一个月,现在正是月灵草的花期,在鬼界,此花一月一开。
赫连筝负手立在湖畔,一身白衣不染纤尘,如珠如玉,“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鬼界的天,也是会变的。鬼界统分两大族,人死后沉入地底的幽魂和本地孕育而生的鬼族,烛阴和血月循环交替,烛阴有益幽魂修炼,血月则是对鬼族更有益。”
人间界,阴盛阳衰,那里珍稀难以培育的月灵草,却开遍了湖畔的原野。
“这片湖,又叫沐血湖,据说是千年前幽鬼一族的杀生祭司日常沐浴之所。她生性嗜血好杀,每每杀得一身血污,便来到湖中清洗,日子长了,血水和她身上的煞气将周围草木滋养的肥硕。”
“至于这花,我听说之前并没有,是杀生千年前从人间界带来的,这里的水土倒是很适合它生长,千年过去,花谢花落,种荚落地,竟生出了如此规模。”
赫连筝想,这花或许是杀生为小神女采来的。
段明殊绕过湖岸,来到花丛边,“花朵肥厚,植株也比人间界的大上三五倍。”
赫连筝悠悠然引出正题:“等到血月行至中天,花朵全部盛开时将其采摘封存,卖到人间界去,妖盟发现这种更为硕大优质的灵花,很快会找上门跟你谈合作。”
“苏虞给妖盟做事,你可以趁机点名要她前来洽谈,当然如果他们够聪明的话,她会主动找上门来。届时,是威逼还是利诱,全看你心情,你什么都不用做,她自然会回到你身边,乖乖任你拿捏。”
段明殊目瞪口呆。
赫连筝随手掐下一朵未绽的花蕾,“至于这花该怎么卖,应该不用我教你了吧。”
她转身离去,段明殊回望一眼幽紫的花海,许久才从震惊中回神,快步追上前方那抹月白的背影。
“你为什么帮我,为什么这么好心!”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赫连筝毫不避讳。
“你要死了?”段明殊追问。
想要换取绝对的信任,需要足够的真诚,赫连筝找她来,当然不止是谈合作。
熟识的人里,段明殊是进入鬼界最合适的人选,偶尔有些意气用事,但心肠不坏,重情义。
两人关系,说深不深,说浅也不浅,段明殊对她的决定不会多加干涉,交待的事,也一定能办好,赫连筝确实找不出比她更值得托付的人了。
“我若死了,小熠就拜托你照顾。”
赫连筝是整个修界未来百年最有望登仙的天之骄子,为何突然说死,段明殊既震惊又不解。
事情始末,赫连筝简单道来,隐去了其中许多细节,只告诉她,自己要做一件大事,危险重重,生死难料。
段明殊到底是年纪小,“什么事需要你赌上性命,你爹呢,赫连宗主,还有门里的长老,不能跟他们商量商量,找他们帮帮忙?”
关于涤天宗,赫连筝已经托付朱雀向玄霄带去消息,叫他们别担心。
至于之后的事,若侥幸不死,当然无甚可说,要是死了,人死如灯灭,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是涤天宗的少宗主不错,但她首先是赫连筝,有自己的因果,有自己想做的事。
至于将来的宗主之位嘛,她当然也是有‘血脉’的,成婚半年多,已经儿女双全。
小红不善言辞,岚小召更合适些,相信父亲会有自己的决断。
人的命运,就像草地上的牛羊,被牧人的长鞭驱赶着,东西南北,只能顺势而行。
行至忘川河畔,赫连筝远远见水上一艘大船,那石妖正张牙舞爪驱使一众小鬼卖力干活。
左右护法也在船上,右护法嫌她吵闹,教训她,她便叉腰跳到人耳边,故意大声嚷嚷,右护法不堪其扰,还是左护法递来糖果零食,才堵上她的嘴。
她蹦蹦跳跳,好不快乐。
赫连筝眸中荡出温暖笑意,以命相抗,换她永世平安喜乐,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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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杀生尸体沉入忘川千年, 不知被水冲到了什么地方,左右护法雇鬼打捞,已经三日有余。
赫连筝还顶着个瓜皮脑袋的时候, 两个老头答应,只要她乖乖听话, 会为她寻来一具最完美最合适的肉身。
后来才知道,原是杀生的肉身。
那石妖脑子里也并不是只有吃睡抠, 当时就反驳道:“水里有坏东西, 牙齿很厉害, 我来的时候,把我的裙子都啃坏了,杀生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阿筝,人家要穿新衣服嘛, 你好久没给人家买新衣服了……”
右护法狡辩说杀生有句龙血脉, 是共工氏后人, 肉身坚硬如钢浇铁铸, 必然完好无损。
小石妖不服,四界之内, 不会有人比她更结实,右护法不屑一顾,小石妖讨得新衣裳, 又同右护法打赌, 谁输了就跪在地上给赢家当一天坐骑。
这时,赫连筝和段明殊远远站在岸边,见河面大船上忽然爆发出一串大笑和一声惨嚎。
那笑声甜脆如梨, 那哭声苍老悲戚, 还伴随着“嗬嗬”的气音。
“赢了啊。”赫连筝既欣慰, 又失望。
欣慰她的小妻子不用给人当马骑,失望的自然是杀生肉身不堪用。
那个如火般热烈张扬的红发女子,永远留在了人们记忆中。
对于杀生,赫连筝始终把她当作另一个人,是她又不是她,可以同时存在,却不可相见的另一个自己。
船靠岸,小石妖跳下地,翩飞的蝴蝶般扑来,赫连筝张开手臂,将她纳入怀中。
她欢呼:“找到啦!杀生找到了!右护法要给我当马骑,哈哈哈哈€€€€”
经万髑杖证实,打捞上来的残骸,确是杀生无误。
赫连筝上前,伸手拨弄,见残破的锦袍包裹森森白骨,裹缠着青绿的水苔水草乱七八糟摊在渔网里,比瓜皮脑袋和柴火棒子也好不了多少。
“这就是你们说的,最合适最完美的肉身。”赫连筝搓了个水团洗手,那石妖半依偎在她怀里,也举着两只小手要洗。
段明殊嫌弃地皱眉,蹲下身查看,“她这身衣裳是件防护法器,灵气虽已十分微弱,若非如此,骨头架子恐怕早散了。”
左护法陪着笑脸,“倒也不是有意欺瞒,祭司大人在族人心中,确实一直都是最为神武英勇的存在……依我看呐,大人如今这具肉身,比原来要好很多呢,人的体质最合天道,也最易修炼,不然那些妖魔鬼怪,都以修炼成人为目标。大人,你说是吧?”
赫连筝懒得多费口舌,“罢了,将尸骨运回杀生殿。”
右护法趁机要溜,小石妖离弦之箭般窜出,揪住他后衣领子,“想跑?”
如此,便见幽鬼一族德高望重的年迈右护法跪趴在地,一年轻貌美女子盘膝坐在他背上,举着小竹条喊“驾”,时不时还往嘴里塞把蛋黄炒米。
小石妖骑着右护法招摇过市,赫连筝远望她背影,喃喃道:“能一直这样高兴就好了。”
河畔,脚下腐土松软,衣摆扫过花朵嫩蕊,赫连筝转身,与她渐行渐远,“差不多了,该干正事了。”
段明殊亦步亦趋,“还去哪儿?”
“你不用做事?”赫连筝转身,“回铺子去,该开门做生意了,左护法会协助你。”
说罢,身形一闪,眨眼已至百丈外。
段明殊原地站了片刻,直至那抹清白的影子彻底消失不见。
幽鬼旧王都往东约百里,便是上古时共工氏葬身之地,古神坟茔,秽气冲天,不知是哪位高人,在深坑四周布下百十来个聚风法阵,将其中源源不断冒出的黑秽之气,拧成了一股麻绳,扭动着直直朝天而去。
在晦暗赤红的天幕下,依稀有个白色的小点,那小点便是遥远的人间界了。
赫连筝在东南角一块阵石上发现了龙飞凤舞的两个血色大字€€€€杀生。
她脑子中浮现出那人张狂大笑的样子,“本座真是个天才。”
原来那个竖起大烟囱将魔秽之气排向人间界的高人,是她自己啊。
损人利己,是她一贯的作风。
果然呐,解铃还须系铃人,种种因果,皆因此诞。
赫连筝绕坑行走,每走一步,在土里埋下一颗包裹着符文的灵石,狂风卷起她衣袂长发,她身姿岿然不动,表情淡然。
符纸是五鬼符,灵石是顶级的上品,道门里有种请鬼卒的小法术,叫五鬼搬运术,缘自巫教,又称为五鬼运财术,可不启人户,隔空取财,是邪术。
后来几经改良,不限于钱财,只要付出相应的报酬,可无所不般。
五鬼名为窦仁、十泰、李凯、褚€€、张五,这五个名字自古便有,从何而来不得而知,符€€上写下五鬼神的名字,以火引之,五鬼收下报酬,便会顺从雇者心意,将‘物件’搬运至新地点。
赫连筝绕行一圈,默默计数,共埋下上品灵石共一千二百五十颗,然而最后一颗灵石落下,法阵却迟迟不见动静。
赫连筝偏了偏头,嗫嚅道:“二百五不好么?”今年她刚好二百五十岁,觉得这个数字还挺吉利的。
久等无回应,她一声叹息,又埋下第二圈。
这次仍是没有动静。
她摊着两只手站在法阵外,“你们也太黑了吧?”
这笔大生意引五鬼神亲临,话音刚落,见泥地上显出一行大字€€€€这可是魔渊洞。
赫连筝懒得€€嗦,“那便开价。”
平底忽起一阵小旋风,片刻后,风散,泥地上显现出三个字。
二十万。
二十万上品灵石,倒是跟赫连筝估计的差不多,前面不过是探探路。不过如此一来,赫连筝墟鼎里那座灵石山,就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底了。
她心如刀割,却也毫无办法,不过没关系,铺子快开张了,鬼从她身上讨去的,她必然从鬼身上讨回来。
挖地三尺,二十万上品灵石埋下,风阵外顿时金光大盛,成了。之后就不用再管,到了合适的时机,魔渊洞自会被运往该去的地方。
魔渊洞其实很好解决嘛。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便是如此。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用钱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一定是钱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