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她才觉得痛。
不过片刻愣神,这归墟里的风已将她周身衣袍片片绞烂,碎布紧贴着骨肉,她成了个血人。
头顶星空,脚底白水,骨船缓慢沉没,赫连筝回头,见风阵消散,被整个搬来的魔渊洞像龙须糖融化在水中。
她喉管里发出鬼一样“嗬嗬”的气声,心中欢喜,想笑,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脸。
她跌倒在骨船上,听见腿骨清脆的折断声,心想,还是杀生更厉害些。
她肉体凡胎,终无法穿越归墟,爬上那座孤峰,去看看小神女所说的白玉仙草和红玉珊瑚,去看见那棵同她识海里一模一样的仙树,看看她的定情信物是怎么来的。
见不到了,自然也无法完好无损回到她身边。
€€€€“小神女补天的时候,也像我一样痛么?”
€€€€“别怕,以后都不用补天了。”
€€€€“魔渊洞沉了。”
忘川河畔,小石妖跪趴在地,鬼手松开她钻进地里去,失了法杖之力,河水又恢复了平静,涓涓顺流而下。
她大大睁着眼睛,看见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影躺倒在骨船,沉入水底,什么也寻不见了。
“阿筝€€€€”
发间冰栀子融化,似滚滚泪珠儿淌落。
莫怕
第99章
忽然间, 魔渊洞没有了,不老山轰隆隆垮了一阵,洞口掩埋, 魔秽之气不再外溢,那苍茫的青山间, 只剩块土色的圆疤。
再过个几十年,山上重新长出草和树, 这块疮疤慢慢也就消失了。
众仙门弟子惊诧不已, 有胆大的试着走出结界, 站在黑云退散后湛蓝无垠的天幕下,那些袅袅的黑气,真如晨曦时草叶上的露珠,已被朱阳蒸腾殆尽。
€€€€“秽气没有了!”
€€€€“魔渊洞真的消失了!”
€€€€“苍天有眼, 究竟是何方高人?”
€€€€“这是天大的功德啊!若非天神临凡, 在此渡劫的那位高人, 不得白日飞升成仙?”
€€€€“对啊, 为何只见劫云,不闻天音?”
众弟子议论纷纷, 荣锦也跟着走出结界,她伸出手,风里感受片刻, 仍是不可置信, “真的没有了……”
玄霄好不得意,“肯定是我们少主!原来少主收集混沌石是这个用处,少主英明!”
担心有人冒领了功劳, 玄霄当即大喊大叫起来, “是我们家少主!是少主荡平了魔渊洞!那是我们少主的雷劫!”
他一颗脑袋上恨不得长出十张嘴, 逢人便说。
此前仙盟昆仑山议会,赫连筝确实提出以混沌石治魔渊洞的办法,众仙门得盟主令,四处挖掘黑石,却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那些平平无奇的小黑石,真能净化魔渊秽气。
如果真是赫连筝,也在情理之中。
“既是赫连少宗主,倒也不足为奇了,可她既然已经渡过雷劫,为何不闻飞升仙音?不见祥云接引?”人群里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
众人齐齐仰头,天蓝得吓人,连条云丝儿都没有,他们忽然间安静下来,玄霄也闭了嘴。
那只有一种可能,赫连筝兴许是死了。
天郎风清,众人缄口不言,死般寂静,许久,玄霄高喊一声冲进树林,“我不信!”
“我不信!”
“我不信!!”
他吼得撕心裂肺,跪倒林中,双手掩面嚎啕大哭,“我不信€€€€”
荣锦抬起头,见远远树尖上站着的那两人已经消失,她蹙眉沉思片刻,起身朝着林子里走去。
玄霄悲痛欲绝,哭声震天,荣锦在旁边站了片刻,忽地抬脚踹去,“哭个逑啊!你怎么就知道她真死了!”
玄霄被踹翻,还是嗷嗷哭个不停,荣锦听得心烦,弯腰揪住他衣领子,照着他脸“啪啪”甩了两个大耳光,“随我回宗门!没有看到命灯熄灭就不准哭!再嚎我把你毒哑!”
命灯?
玄霄立即止住哭声,捂着脸泪眼朦胧望过来,“命灯。”
荣锦到底是长老,平日里看着四六不着调,关键时候还得她来掌控大局,她将远赴西极的弟子暂时安置在附近城池,也是将他们控制起来,免得走漏消息。
随后,她又说赫连筝只是受了重伤才没有出现,至于飞升,兴许是功德不满,时机未到。
稳住了人心,她便扯着玄霄往回赶,路上叮嘱他把嘴闭牢,即使命灯熄灭,也万万不要声张,待宗主出关再商议对策。
少宗主性命,是至关宗门前途的大事。
……
幽鬼旧王都往东约百里,多了个黑黝黝的大坑,杀生殿里,却少了个赫连筝。
赫连筝死了,小石妖的仙心感觉不到她,蛊毒也不再发作,母蛊已随她一同沉入归墟,她们之间的联系全断了。
即使知道归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石妖也明白,赫连筝死了,死得透透的,连渣都不剩。
忘川河畔,她小小一团蹲在地上,正在用匕首细细地割着什么,没有本事引得忘川水倒流,破开归墟大门,只能用这种笨办法。
匕首是她与赫连筝大婚时玄霄送的礼物,她喜欢得紧,切果子切肉都用它。
在这忘川的起源之地,归墟的大门前,她只有这一把刀。
匕首当然是割不开的,她没有别的办法,也没有旁的事情可以做,自赫连筝死后,她就一直待在这里。
起先当然是哭过的,哭得昏昏沉沉,头晕乎乎实在撑不住想睡觉,就变成大石头栽在地里。
段明殊和左右护法都来过,搬不动她。
她睡醒起来,想起赫连筝不在了,又开始哭,哭着用匕首划来划去,要么就把脸贴上去,隔着这层如水似雾的归墟之镜,看里头赫连筝会不会突然从水里冒出来。
身后脚步声起,她回头看一眼,慌忙收起匕首,变作原形。
已经过去好些天,段明殊不指望把她劝回去,“你好歹吃些东西吧。”
大石头闷在地里一动不动,段明殊抬手摸摸她,“我托人从外面带了烤鸭过来,久安城里的烤鸭,你也不吃么?”
段明殊从食盒里夹出一片肉,在大石头面前晃啊晃,用香味钓她,大石头不为所动。
赫连筝交代过,大石头最喜欢吃的就是久安城里的烤鸭,段明殊不死心,用面饼子包了一坨搁在石头上,只等那石上现出张红红的小嘴来,将肉一口吞了。
可大石头却滚了半圈,将鸭肉丢进了河水里,一只幽绿的水鬼立即张开大嘴扑到岸边来接,吧唧吧唧嚼。
这次连烤鸭也哄不好了。
不多时,左右护法也来了,这次却什么也不说,只是陪着大石头坐在河边,齐齐地望着归墟,试图用意念把赫连筝打捞起来。
该劝的,该说的,都说过一万遍,这块大石头当真是油盐不进。
他们也没办法了,只是每天都来陪她坐上个把时辰。
等到人都走光,大石头才变回来,躺到河边花丛里休息。
她身子蜷成一团,瘪瘪嘴巴,又想哭,可想到阿筝已经不在了,哭也没有人哄,没有人用小玉佩和零食糖果逗她,哭有什么用呢?
这样一想,眼泪却是怎么止都止不住。
“阿筝。”
“阿筝。”
“我想你。”
没有了阿筝,她留在这人间还有什么意思呢?做神仙,还是做小石妖,又有什么分别?
“我想睡觉了。”她眼眶里不断地滚出泪,“你再不来,我就睡了。”
等到段明殊下次来,发现大石头不拿匕首划了,也不把脸贴在那上头看了,石头躺在花丛里,上面落了几片花瓣,证明她许久没有动弹过。
段明殊拿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细细抚摸过她石身,长长地叹气。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杀生堂里却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段明殊不在,店里的五方小鬼将这二人引入内室,奉茶招待。
荣锦和玄霄来鬼界费了不少功夫,鬼界出了这样的大事,进出关严格了许多,她们上下打点花费了不少钱财才讨得两张通行符纸。
荣锦心在滴血,“等找到赫连筝,非要她给我报销不可,奶奶个腿的,两张破纸,凭什么要老娘那么多钱,这鬼地方比老娘家茅厕还建得寒酸,凭什么?”
玄霄闷声杵在一边,荣锦受不得冷落,“跟你说话呢。”
玄霄不似她那般心大,“我在想,少主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给我们捎个信,让我们安心。还有少夫人,就算少主重伤,手断了脚断了,少夫人跟在她身边,写封信也不难吧?她如今是识字的。”
荣锦不愿意听丧气话,她只认死理,“命灯不灭,就算她碎成渣,也是活着!”
说起命灯,还真是件怪事,她二人返回涤天宗后,才将将进大门,就听说祠堂被烧了,赫连氏家的祖师牌位全被烧个干净。
大家起先都吓坏了,祠堂被烧可不是什么吉兆,后来清理废墟时发现,赫连筝那盏命灯,不知因何突暴涨了三倍,才会不小心点燃巾幡烧了祠堂。
宗门上下,一时人心惶惶,几位长老出面主持大局,安抚众人,赫连筝迟迟不现身,荣锦只能带着玄霄来寻。
不多时,段明殊赶至,荣锦张口便向她要人,段明殊哪里给得出来,只能带着她们去找那块大石头。
左右护法听闻消息赶来,几人聚在河边,大石头躺在花丛里,如同死物。
“不可能,赫连筝命灯好好燃着,还把祠堂都点了,你全家死了她都不会死。”荣锦说什么也不信。
段明殊无言一瞬,你说话就说话,为什么咒我全家?
她默了片刻,才道:“不会有假,众人亲眼所见,她所乘坐的骨船沉没在归墟,连个全尸都没落下。”
“那人死了不是还有鬼,魂魄呢?”荣锦环顾,“你们这里不是鬼界么?死鬼活鬼,全都是鬼,赫连筝就算死了,也不该跳出四界,不在五行了吧?你们难道就没有找过她的魂魄?”
荣锦一语惊醒梦中人。
对啊,赫连筝要是不死,这么些日子,也该想办法回来了,若是死了,也该有魂魄的呀!
大家伤心过度,竟然把这事给忘了。
左护法硬着头皮提了句,“可要是她魂飞魄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