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再见到房间里跟那张画笔触相似的画作,足以说明旅店那张画上署名的丹尼尔,很可能便是面前的恶灵。
收起了脸上病态的笑容,恶灵歪着头,露出了犹疑不定的神情。
烛火摇曳里,少女半面脸颊浸在暗色里,半面是柔软的慈悲,半面是冰冷的审判,“丹尼尔,你太让我失望了。”
人类是具有高级神经调动能力的生物,这意味着人们可以做出各类表情,以此表达各种情绪,而只要利用好这一点,所传递出来的感染力可以改变许多东西。
譬如两个人明明相貌不同,却可以通过神情的相似使人产生熟悉感,以至于两个人非常相像的感觉。
优秀演员的必修课。
恰如此时此刻,少女的五官明明跟画上的贵妇人并不相似,在神情上却恍若完美的如出一辙。
恶灵瞪大了眼珠子,有些恍然地后撤了一步,愣怔地看着坐在眼前的少女,“你,你……”
要压制一个疯子,用正常人的手段可能困难重重,但如果用同样疯子的手段,或许反而会容易许多。
“但是丹尼尔,我没有想到。”池念勾唇笑了笑,烈焰般的红唇,扬起的角度优雅且冷酷,“过了这么久,你居然变得如此软弱,并且……”
目光落在一旁的洋娃娃上,语调逐渐严厉,“还依然如此依赖这些无用的东西。”
膨起的骨骼颓然垂了下去,恶灵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在接连的话语里缩起身子,完全失去了一开始的嚣张气焰。
“不是的!不是的母亲,我已经非常努力了!”
恶灵冲到窗前,一把将红丝绒的厚重窗帘扯得更开,神情激动地指向外头月光下的庄园,“您看,我把我们的庄园打理得多么棒……”
“那也改变不了你是个内心软弱的人的事实。”
“不……不……不是这样的……”
恶灵疯狂晃动着头,“€€了,€€了!我的心也终于不同于往日,都是为了让您喜欢……我一直留着,我留着您最喜欢这朵蔷薇,丹尼尔最听您的话了!”
恶灵扯开了胸前仅剩的衬衣,露出了白骨横生的左胸膛。
那里的血肉已经被突出的白骨刺破,不断溢出污黑的腥血,但在污秽的液体与肉块之间却埋着一颗正闪闪发亮的心。
一颗蔷薇之心。
像是献宝一般,恶灵往前几步凑到池念跟前,将那颗心凑近了给少女看,“您看,我终于成功了,这是您亲手种给我的,是您最喜欢的……”
池念沉默了几秒,只冷冷问了句,“这又能说明什么?”
恶灵一顿,彻底怔住了。
优雅沉稳的冰冷语调缓缓道:“一颗像花朵一样的心,能有多坚韧呢?”
这句话落下,面前恶灵的神情彻底发生了变化。
“您是说……您是说……那您的意思是说我……难道我可以放弃它吗?”
池念轻轻眯了眯眼。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那一颗蔷薇花一样的心脏似乎并不像看起来那般美好。
猩红的花色一路蔓延出了心脏本身,不知名的血色荆条没入了恶灵的骨肉,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东西放置在体内究竟是会带来怎样的感觉。
但必然不会是什么美好的感觉。
甚至可能是无尽的痛苦。
池念再次仔细看了看面前的骨架男人,敏锐地发现了出现在男人癫狂眼底的一丝复杂情绪。那是一种近似于期盼的眼神,仿佛并不€€刚才听到的话感到反感,反而是渴求着她继续说下去。
……
或许这不是一个恋母癖患者,而是一个因为过分渴求母爱,被压迫到癫狂的人。
“是的。”
凝着恶灵脸上的表情,池念道:“我允许你放弃它。”
“丹尼尔,你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你需要去追寻自己的东西,而不是继续在我的阴影下苟延残喘。”
骨架恶灵睁大了眼,不敢置信一样地久久呆愣着,那张带着皱纹与衰老的脸上神情骤变,像是什么长久以来的信仰彻底崩塌了,最后却变成完全解脱的狂喜。
随后恶灵突然动作起来,将呈白骨状的手伸向了自己的胸膛,一把攥住那中央的东西,生生把那一颗蔷薇之心扯了出来。
一切发生地太快,当蔷薇心脏的花纹在掌心绽放的时候,面前的骨架恶灵已经彻底瘫倒了下去。
池念垂眼看着被恶灵放到掌心的那颗心脏,轻轻动了动指尖。而蔷薇心脏下的荆条像是有生命力一般,往下缠绕上少女白玉的指尖,引发一阵细微的痒,同时感觉流失的力气在慢慢回归。
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不轻不重的三下,随后是一句语调轻飘飘的,“丹尼尔,你在里头做什么?”
“你不回答,那么我就要进去了。”
咯吱咯吱的摩擦音响起来,是门锁被卸掉的声响。
踢开了屋门,穿着一身黑色燕尾服的男人走进了屋内。
男人头上扣着一顶魔术师帽,脸上则戴着半张乳白色面具,进入屋内之后,面具底下露出的灰白色眼睛瞪了瞪,有些惊讶地看向地上蜷缩的骨架恶灵。
“啊。”
燕尾服侧过头,灰白色的空洞眼神朝向池念,目光从端坐的少女身上来回扫过,最后落在少女掌心的那颗心脏上,过于夸张的红唇弯了弯,“是你做的吗?”
语调很奇怪,嗓子被刻意掐着,像是矫揉造作的小丑逗笑观众时使用的技巧,听不出里头的情绪。池念没回答,看着突然闯入的陌生人拄着黑漆拐杖走过来。
“丹尼尔这孩子一向愚蠢,不懂的事太多,又因为有个不正常的母亲,就连应该如何欣赏真正的美丽都不清楚。”
燕尾服站定在池念面前,涂着深黑眼影的眼睛凑近了€€上池念的脸,“而关于欣赏美丽这一点,我比他在行很多。”
带着白手套的手探了过来,“如此良辰,美丽的小姐,不如跟在下共舞一曲?”
极富绅士做派的行径,很足以让任何一位不谙世事的少女春心萌动。但面前的少女只静静看过来,并没有将手放上来接受邀约。
池念笑了笑,“如果您刚刚没有拿走那柄手术刀,我会很乐意答应。”
“啊,居然被您发现了……”燕尾服讶异地挑了下眉,手腕一抖,甩出了刚刚从金属架上拿起的手术刀,“看来是我失礼了。”
将手术刀扔在地上,燕尾服咧开一个笑容,“有趣的小姐,这次我是真的想要与您共舞一场了。”
池念弯唇伸出手,轻轻放在燕尾服手上,随着燕尾服拉动的动作起了身。缀满蔷薇花丛的裙摆飘摇而起,在裙摆落地的瞬间,一柄刀刃落在了燕尾服脖颈上。
燕尾服顿住动作,“……小姐,您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池念弯眸笑笑,自燕尾服的袖口抽出了一把新藏进去的手术刀,收在了掌心转了一圈,轻轻扔在地上,“只是恰好比您稍微快了一步。”
燕尾服闻言笑了声,“哈哈,确实,不过像您这样的小姐,难道真的忍心……”
话到一半,燕尾服惊讶地瞪大了眼,同一瞬间,少女手中的刀刃毫不犹豫地划开了手下的皮肤。
脆弱的皮肤迅速裂开了一个大口,猩红的鲜血喷涌而出。
燕尾服原本企图偷袭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过大的失血量使他不得不迅速抬手去堵住伤口,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身前的少女。
池念站在窗口,朝燕尾服悠悠甩了甩手里被染红的刀刃,过分无瑕的脸上梨涡清浅,“抱歉,我的耐心并没有您以为的那么多。”
燕尾服进门之后一直维持着完美表情的脸上的终于有一瞬崩裂,迅速抬手扯下了左手的白手套。
在褪去手套的瞬间,那只左手倏然化出了几条黑色的肢干,柔软得如同某种触手,直直朝着池念袭了过去。
但在那些触手碰到衣裙之前,一旁半合着的窗口突地打开来,寒冽的气息来得突然,燕尾服迅速转了身,但身后的衣角还是被划出了一道裂痕。
燕尾服马上转回身,收起的触手再次抖动开,又在看清来人的瞬间马上顿住。
“您……”燕尾服后撤一步,脱帽俯身行了个优雅的绅士礼,“……好久不见,您怎么有空来到这里?”
一边捂着大出血的伤口一边行礼,另一只手还连接着正张牙舞爪的触手,且出口的话里都带上了血泡音,实属有些令人不忍直视。
高挑身影立在窗边,满头银发给暗色的房间添进一抹灼目的亮色,宽大的外套罩在线条优越的肩上,露出底端一节殷红的旗袍。
池念眨了下眼,拎起裙摆走到姜息身侧,“你来啦。”
“嗯……”答句的尾音稍稍顿了一下,姜息目光落在少女脸上,好像是晃了一下神,又很快敛下眉眼,“那个叫舒暖的闯关者说你不见了。”
“喔,她是不是被吓坏了?”
“嗯。”
“看来这位小姐是您的熟人,那我真是失礼了。”在旁的燕尾服插话道:“说起来,我听说您被一位闯关者绑定了,一起进入了关卡,看来这传闻是真的。”
姜息这才睨向一旁的燕尾服,又转眸扫过依旧瘫倒在地的骨架恶灵,“在关卡外私自抓捕闯关者,谁给他这样大的胆子?”
燕尾服跟着回头看了眼地上的恶灵,“确实,这样恶劣的事件以前是没有发生过的。”
燕尾服微笑:“尤其在您曾经管辖的那段时间内。”
没人接话,看似平静的气氛里,室内的温度却开始急剧下降。
“咳咳!”只觉得脖子上的伤口迅速落了层寒霜,却没有按照常理因为低温被止血,反而大有被那股寒意继续撕裂的感觉,燕尾服重重咳了几声,迅速狼狈地往后撤了几步,“是我失礼了,我失礼了!”
凌冽的寒气并没有收敛,姜息无视了燕尾服聒噪的声音,抬步走到骨架恶灵身边。
燕尾服神色变了变,迅速追过去,“如果不是蔷薇夫人死去的时候强行留下了那东西给丹尼尔,丹尼尔是不会变成这样的,现在丹尼尔已经失去了心脏,元气大伤,以后绝€€不会再胡闹了……!”
一道寒霜闪落,毫不费力地碾碎了恶灵裸露在外的一只胳膊。
燕尾服瞪大了眼,随即又稍稍松了一口气。
明白这算是手下留情了。
“谢谢您。”
没回燕尾服的话,姜息沉着面色径自往门口走去,但池念先一步拉住了她的手。
指尖轻轻捏着姜息温软的掌心,池念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脖颈,“我被扎了一针,没有力气啦。”
被没力气的人划烂了半个脖子的燕尾服缓缓回过头:“?”
白玉的皮肤上落着个泛红的小针口,伤处很小,却额外扎眼。
眼看银发女人回头睨向地上已经碎了只胳膊的恶灵,且大有要再回去多补一脚的意思,燕尾服连忙往前赶了一步。
好在少女先一步拉紧了银发女人的手,“你抱我走嘛,好不好?”
燕尾服默了默,捂着脖子笑了,“小姐,你……”
笑到一半,看着银发女人当真伸手揽住了少女的腰,又把笑生生憋了回去。
原本姜息只是想揽着腰把人带出去,但刚刚将手环过去,池念便从善如流地凑进了,将手攀在姜息肩上,轻车熟路地蜷进宽大的外套里。
卡在腰间的手顿了顿,终究没有把人推开。
丝绒夜幕之下,银发女人抱着满身蔷薇的少女一跃而下。
夜风一瞬便将人拥满,池念侧过头看着身旁极速掠过的风景,随后又把头蹭进姜息怀里,抬头问:“所以,你以前是守域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