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声被柴火的噼啪声湮没其中,就像夜离雀入林那一刻的沉叹,谁也没有听见。
子时三刻,月光黯淡,整个长生谷灯火如豆,高低错落,好似坠入人间的星辰。
长生谷四季如春,不管是夏日还是冬时,总是绿萝遍地,碧草成茵。长生谷口山门前,高高悬着一面玄黄山纹旗,那是三山阁的徽号。山门之上,汉白玉匾额上隶书“三山”二字,苍劲有力,这是第一任三山阁掌门公子亲手所书。当年他侠骨铮铮,古道热肠创下三山阁,只怕从未想过有一日门下弟子竟会为了《阴蚀诀》做出屠戮无辜的恶事吧。
夜离雀小指勾着一壶美酒,悠哉地晃到了山门前,惊动了值夜在此的六名三山阁弟子。
“姑娘请留步!”六名弟子按刀拦住了夜离雀的去路,警惕地握紧了刀柄,齐声凛喝。
夜离雀眯着眼睛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无趣道:“若是本姑娘偏不留步呢?”
“那就休怪……呃!”
说话那人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夜离雀的五指猝然捏住了他的喉咙,只轻轻一用力,寒息便将他的颈脉瞬间震碎。
伤处在肌肤之下,这人几欲窒息,偏又连痛呼都喊不出来,只知捂着脖子不断抓弄,痛不欲生。
“告诉南宫泽!当年他欠扬威镖局的血债,今晚本姑娘来找他讨要了!”
夜离雀微微俯身,从地上那人腰间抽出刀来,刀锋雪亮,在她手中发出一声刺耳的刀啸,刀气出刃,并没有劈向那五名转头逃窜的值夜弟子。只听石碎声响起,刀气落处正是三山阁的山门,连同开山祖师公子亲手书写的汉白玉匾额都一并劈了开来。
匾额一分两半,山门也一分两半,从倒下的那一瞬起,是三山阁总坛的噩梦开始,也是夜离雀踏上的不归路开始。
她低眉勾唇,唇色艳烈,被黯淡的月光浸润着,像是一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罗刹女妖,在人间现了真容。
只见夜离雀缓缓抬眼,望向三山阁深处,眼底杀气四溢,颊上的青筋徐徐贲起。当她的刀口上染满清霜,她勾起酒壶,仰头饮罢,烈酒灼心,激起了万千杀心。江湖上人人都说她是夜罗刹,杀人如麻,其实她刀下杀的哪个不该死?
既然担了罗刹之名,今晚她为自己再正名一番又如何?
“中秋佳节将至,南宫泽,你睡得着么?”夜离雀望着远处奔来的手持火器的三山阁弟子,便从这些人开始,让天下人都胆颤她的名字吧!
刀锋翻起,划出一道温柔的刀弧。
那些三山阁弟子才捧起火器,准备瞄准夜离雀,山门前的那抹红影却已近在咫尺之间。温柔的刀弧霎时露出了本来的狠厉之气,附在刀刃上的寒霜好似百枚利箭,在夜离雀弹刀的那一瞬尽数弹射出去,即便是着了护心镜的弟子,也被这些寒霜猝然击破,硬生生地刺入了体内。
十余名弟子就这样倒在了夜离雀脚下,她足尖一挑,挑起一支火器。她单擎在手,瞄向了高处准备放箭的哨楼弟子。
那人本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只要他放开弓弦,那个擅闯长生谷的妖女定会毙命当场。他万万没想到他才拉开弓弦,火器却已瞄准了他的眉心。
扣动机杼,只听火器发出一声脆响,铁珠子便打穿了那人的脑袋。
咻!咻!咻!
与此同时,另一边哨楼上响起了三声弓弦惊响,夜离雀反手将火器掷出,不偏不倚,恰好将那三支弓矢一并刷落。
“就这点本事?”夜离雀飞身而起,夜风吹起她的青丝,露出了她绝艳的侧颜。哨楼上的三名弟子还来不及惊艳,便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凉凉地拂过,痛楚很快便蹿了起来,三人再想捂住喉咙已然是迟了。
刀口绽裂,鲜血便汩汩流了出来。
夜离雀稳稳落地,刀锋垂地,自上面滴落数滴鲜红的血珠。听见前面响起一阵异响,她眯眼望向前方,只见二十多名身穿锁子乌金甲的弟子一手持盾,一手持火器,朝着她步步逼近。
夜离雀冷嗤一声,全然没把这些小角色放在眼里。
锁子乌金甲确实是三山阁引以为傲的上好甲胄,据说刀枪难透,可只要是甲胄总会有缝隙,只要有缝隙,寒息便能钻进去。
“擅闯三山阁者,死!”
师兄一声令下,当先持盾往前走出队列,趁着夜离雀此时一动不动,果断扣动了机杼,打出了一枚铁丸。
铁丸旋飞不休,一旦入体,势必会绞得皮开肉绽。
夜离雀听风辨位,轻松躲开这一丸,忽然凌空一个跟斗翻起。刀锋如轮,寒霜染上月光很快覆满了刀刃,她在空中厉喝一声,声音震得耳鼓嗡嗡作响。
他们还来不及对准夜离雀,她已落在了他们的身后,转身一刀横劈。刀势如电,寒霜如流星,打在他们的铁盾与锁子乌金甲上,即便没有立即穿透,也震得他们一阵发麻。可刀势并没有结束,方才那一招不过是虚招,这一招才是真正的杀招。
夜离雀一跃而起,擎刀劈落,强劲的寒息自刀口左右翻卷起来,像是平底而起两道凌冽的风卷,将那些弟子们强行震朝了两边。寒息无孔不入,钻入甲胄之下便是难以承受的蚀骨剧痛。
夜离雀来不及管顾那些人最后是死是活,只因身后响起了更多的兵刃出鞘声音。她提刀转身,抬起一双微红的眸子,看向领头的那个少年€€€€南宫泽独子,少阁主南宫钧。
少年从未见过这般可怕的女人,张口便有些许颤抖,“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无故来此接连斩杀我阁中弟子?”
“少阁主不妨问问你的爹爹,当年为何要佯作沧溟教妖人屠戮扬威镖局满门?”夜离雀目光如刀,直勾勾地看着南宫钧,“如今又为何囚禁扬威镖局遗孤?”
南宫钧听得一头雾水,急道:“扬威镖局明明就是被沧溟教妖人屠杀的,与我三山阁何干?什么扬威镖局遗孤,你不要血口喷人!”
“江湖皆知,如今扬威镖局遗孤沈涟就在你们长生谷中,再不交不出来,我让你们长生谷寸草不生。”夜离雀说的每个字都是实话。正所谓刀子不落自己脖子上,那些人永远不知痛是什么滋味。同样的绝望,同样的痛楚,她必须让南宫一门自己尝尝。
“好大的口气!”
忽然,南宫钧身后走出一人,正是三山阁掌门公子南宫泽。他方才见识了这妖女的厉害,下意识将儿子拉至身后,继续道:“你强闯我三山阁,还血口喷人,罪该万死!”
“看来是睡得着的。”夜离雀冷笑一声,刀锋直指南宫泽,“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你,下黄泉继续厚颜无耻的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文~
这里说明一下,就算无常肆趁机掳走沈漪,沈漪也是安全的。最多就是夜离雀打完三山阁,回头收拾无常肆。无常肆再有本事藏人,也躲不过整个魍魉城的杀手眼线,所以他肯定不可能把沈漪押到东方离面前,因为在那之前,夜离雀已经找到他的踪迹,把沈漪救回来了。对夜离雀而言,只是多收拾一个假姐姐,再重新谋划一回罢了。
第98章 三山殇
月色黯淡幽狱百窟青幽色的灯火若明若暗。
内院中,东方离提壶斟酒,酒汁缓缓从壶口流出落入杯盏。因为是上好的葡萄陈酿是以酒汁颜色猩红,像极了鲜血。
她拿起酒盏凑近唇边并不急着喝下“怜妆,你猜夜离雀会选哪条路呢?”
怜妆安静地躺在棺中棺底是万年寒冰,用以延缓她肌肤的尸化对抗傀儡药的药性。她已经睡了许久,不知何时醒来,也不知何时能解脱,自是听不见东方离说话的。
东方离每日都会来这里,对着怜妆絮絮自语。
她将喝了一口酒盏中的酒抿了抿唇,笑道:“夜离雀确实是个聪明人。她不甘当我的杀人刀俎,自然是要反抗的。想要一劳永逸彻底斩断沈涟的羁绊沈涟就必须死。”
东方离眼底浮起一抹得意来,“可是若是沈漪瞧见她亲手斩杀了沈涟你那个好妹妹会放过夜离雀么?”
她这一局自认滴水不漏。
夜离雀不论怎么选“武林公敌”四个字都会牢牢烙在她身上。大胤的江湖越乱她这边便越容易反攻中原。
只要想到这一点东方离觉得自己的血液似乎在沸腾。沧溟教百年经营终会在她手里实现先祖们的夙愿。
“兄长,沧溟教一定会成为天下第一教!”东方离想到高兴处,又斟了一杯葡萄陈酿饮下。酒汁烧喉,酒气熏心,她觉得自己热极了,急需找个人宣泄。
灼热的目光四下张望,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那名婢子身上。
“过来。”她对着那名婢子勾了勾食指。
婢子怕极了,才走到东方离面前,便骇然跪倒在地,叩首道:“教主饶命!饶命!”
“别怕……”东方离嗓音沙哑,不知是酒劲上头的缘故,还是她自欺欺人,她越看这婢子越像怜妆,捏住她下巴时,动作温柔无比,“我会轻些。”
婢子也是撞见过东方离与青崖欢好的,她永远记得青崖是如何痛苦地承欢。
“教主就饶了婢子……”
“听话!”
东方离猝然掐住了她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像是一只疯了的野兽,翻身将婢子压倒在了身下。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论是幽狱中的婢子,还是天下人,忤逆她者,死!
与此同时,长生谷外的山道上,六骑快马正往三山阁飞驰。当先一人不是别人,正是四海帮少主李€€。他奉了父命,赶赴长生谷问询沈涟一事。李伯陵临行之时,反复交代,命他一定要赶在其他两家之前抵达三山阁,顺便带句话给南宫泽€€€€不论发生什么,四海帮一定会帮他们。
沈涟在三山阁的传闻来得突然,不知是谁在江湖里搅弄风云。四大世家本就各怀鬼胎,却邪堂独孤擎整顿门派多日,说是抓内鬼,可抓到现在一个内鬼的消息都没有放出来;天佛门萨珠自玲珑岛一别之后,一直在闭关修炼,也不知在修炼什么武功。李伯陵越想越觉得这两人不对劲,这次只能先行拉拢三山阁,抢占先机。只要三山阁与四海帮连成一气,便不怕另外两家心机叵测了。
“驾!”李€€今日着了玉带蓝裳,白马奋蹄前行,晚风吹起他的发带,显得他犹是英姿飒飒。
李€€一骑当先,身后紧跟的都是李伯陵精心挑选的帮中高手,第一要务便是保护好李€€。今晚的月光很暗,夜色阴沉得让人莫名不舒服,五人当中较老的那人忍不住劝道:“少帮主,夜路难行,您慢些,当心些!”
李€€在玲珑岛重伤休养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可以出来走走,他怎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听见劝说,他充耳不闻,笑道:“本少主的马上功夫好得狠,李叔,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驾!”他扬鞭策马,马儿往前再疾驰了一阵,风中忽然多了一缕血腥味。
“吁!”
李€€警惕地勒停了马儿,将马鞭往马鞍边一塞,拔出了佩剑,脱口呼道:“当心!”
五人也闻到了血腥味,纷纷拔剑,将李€€围在中心,戒备了起来。
血腥味越来越浓烈,却迟迟不见谁从深林中杀出。
轰隆!
猛地一个爆炸声自长生谷方向响起,回声沿着山谷不断传开,余音久久不绝。
“三山阁出事了!”李€€隐觉不妙,话音刚落,又一声爆炸声响起。他记得这种声响,小时候跟随父亲李伯陵来三山阁时,南宫泽展示的震天火雷炸开就是这种声音。可震天火雷向来是三山阁的镇阁火器,若不是遇上什么强敌,三山阁绝对不可能把震天火雷用上。
“走!速去长生谷!”李€€不敢犹豫,一夹马腹,加速往长生谷的方向驰去。
入山的山道九曲十八弯,明明已经隐约望见半山上的如豆灯影,可从这里骑马赶到三山阁山门前,只怕还要走上半个时辰。
李€€心惊胆战,只希望他赶到三山阁时,还来得及帮上南宫泽。
三刻之前,沈漪终是冲破了被封的穴道,自篝火边站了起来。
隐匿在暗处的无常肆屏住呼吸,看着沈漪头也不回地往长生谷赶去。他耐心等待沈漪跑出一段距离,才悄悄跟上。
沈漪赶去是对的,但也要保证沈漪看见她最不想看见的事,后面这一步才是最难的。
从江湖上流传出沈涟在三山阁的消息开始,南宫泽便上下查验了一遍三山阁,但凡女子,都一一过目。连同三山阁后山的山牢,他也逐间查验过一回,确认谷中并没有藏匿陌生女子。
青崖与无常伍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南宫泽查完之后,他们再将那个假沈涟悄悄地暂时藏入山牢。此时,三山阁前面打得激烈,藏匿在山牢外的青崖只觉无趣,甚至期待着夜离雀快些杀到这里,好让她把这出大戏演完,将功补过。
沈漪一刻也不敢停歇,赶至三山阁山门前时,极目之处,皆是触目惊心的景象。
三山阁山门一分为二倾倒在地,沿途鲜血无处不在,满地都是三山阁弟子的尸首。有幸一息尚存者,即便治好,被《阴蚀诀》寒息震碎的经络也永远无法治愈,那些人再无修炼武功的可能。
夜离雀……
沈漪的心弦绷紧,紧张得好似要窒息。她加快步子,沿着入山的石道往里走,左右两侧开始出现了火药炸开的裂纹,甚至还有铁甲的碎屑。
她真是杀疯了。
沈漪虽说没有亲眼瞧见,她也知道夜离雀杀到这里是怎样的可怖。不远处,还倒着三只机甲兽,那也是南宫泽引以为傲的机关杰作,如今被削成两半倒在地上,坐在里面操控机甲兽的弟子也倒在血泊里,早就没有了气息。
再往前,便是平日南宫泽见客的云天堂,取自义薄云天之意。
只是现下那写有“义薄云天”四个大字的匾额已经被砍成了数瓣,散落在地上,重伤的弟子瑟瑟缩在角落里,眼底写满了惊恐,而那些一动不动的弟子已经成了夜离雀的刀下亡魂。
看见沈漪踏入堂中,重伤的弟子们不由得惊呼一声,“别杀我!”
沈漪循声望去,似曾相识的景象扑面而来。这浓烈的血腥味与绝望的眼神,皆与三年前的扬威镖局一模一样。
杀人偿命虽说天经地义,可夜离雀今夜已经不止是报仇,更是在屠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