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红玉摸着她干燥的外套:“嗯,那就好。”
她扶漆红玉回屋,又折回走廊撑开伞晾干。
喻宜之的伞真好看,透着淡淡的蓝紫,像朵鸢尾花。
******
第二天一早,漆月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走廊收伞。
一开门她愣了:妈的伞呢?
漆红玉年纪大了睡不着,起的总是比她早,但漆红玉眼睛看不到也不会收伞啊,她还是尝试着问了句:“奶奶,你收伞了吗?”
果然漆红玉说:“没啊。”
漆月快速明白了一个事实,她站在走廊里:“妈的谁偷了我的伞?”
旧筒子楼里,每一层楼都是联通的,而且建筑体围成一个拐角,站在走廊里往下看,谁家门口放着些什么都一目了然。
而住在这里的人都是穷怕了,漆月没想到连一把好点的伞都有人偷。
她想起一句难得有点文化的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些烂在沼泽里一般的人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恨,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其中一份子。
她恶心得头皮发麻,然而她的质问根本没人回应,她没办法,总不可能一层层一家家去问。
闷闷踢了一脚走廊的墙皮,又蹭了一脚的灰。
漆红玉:“阿月,伞被人偷了?”
漆月勉强挤出欢快语气:“没有奶奶,我又找着了,您别担心了,我去找同学一起写作业了。”
“好,路上小心。”
漆月走出旧筒子楼,吐出一口混浊的气。
她回头望,那栋灰蒙蒙的楼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凝视着她,提醒着她,她的余生都要埋葬在这里。
她照例去了摩托车行,修车的时候小北过来问:“怎么还是过来了?喻少爷的生意没接下来?”
漆月勉强挤出一个妩媚的眼神:“有我接不下来的生意么?就是伺候有钱少爷有点烦人,我还在考虑。”
小北:“你的改装方案真让喻少爷满意了?厉害啊漆老板!”
漆月笑笑。
她没撒谎,她是真在考虑。
昨晚喻彦泽带来的压迫感和恶心感还是如蛆附骨,但睡了一觉睁眼,别的同龄女孩迎来阳光灿烂的新一天,漆月迎来生活费的压力、药费的压力。
还有那四十万的手术费。死死压着她的是钱,更是漆红玉的一条命。
现在钱夫人出了状况,她没别的办法在短时间内搞到几十万。
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没什么的漆月,不就是尊严么,你早就不要了。
可一只冰凉的手伸出来,捂住她心里说话的那张嘴,犹如昨晚在冷雨中捂住她的嘴。
“漆月,别说。”
漆月不知为什么,那声音听上去宛如哀求。
她精分的快要爆炸,站起来烦躁的说一句:“老子先走了。”
小北意外:“今天中午就走?”
“回去给我奶奶做顿新鲜饭,下午再过来。”
“成,活儿给你留着。”
漆月中午其实还有另一件事要办。
她离开摩托车行,走近附近的小商品市场,转了一圈,在雨伞款式最多的一个小摊边停步。
“哟,这不是漆老板吗?”
老板是个四十多的阿姨,一声“漆老板”喊得漆月有点蒙。
老板乐呵呵的说:“你帮我儿子修好过摩托车,他可高兴了,回来念叨好几天说你厉害。”
漆月点点头,问:“你家所有的伞都在这了?”
老板挺骄傲:“你放心,这一片就我家伞的款式最多,一贴牌就卖到日本。你别看淘宝上那些店一把伞卖好几百,那都是照片拍得好看,实物绝对比不上我这个。”
漆月扫视一圈,并没有一把伞的颜色跟喻宜之借她的相同。
那实在是一种很特殊的颜色。
漆月犹豫了一下,拿起一把米白的、她自认为适合喻宜之的:“那就这个吧。”
拎着伞回家给漆红玉做饭的时候,她听到絮絮的说话声从屋里传来。
漆月心想:莫非邻居大姐今天没出摊?到家里来看奶奶了?
她推门进去:“大姐……”
一张冷如天边月的脸,静静的看着她。
漆月整个人都傻了。
漆红玉乐呵呵的说:“阿月,你同学来家里找你了,还给我买了水果呢,我让她给你打电话她说不用,坐这儿陪我聊半天了。”
“小喻是吧?你这孩子真好。”
喻宜之乖巧安静的说:“奶奶,叫我喻宜之就好。”
漆月一把拉起喻宜之的手腕,甚至有些粗鲁的把她往外拖:“你先跟我出来一下。”
喻宜之挣开漆月的手,一脸平静的说:“等一下,给奶奶的梨还没削完呢。”
她顺理成章的坐回去,继续拿小刀削手里的梨。
漆月不知她这种千金大小姐在家削过梨没有,她削的皮实在难看,那么厚,漆月节省惯了都好想捡起来把上面的梨肉啃掉。
她把梨递给漆红玉:“奶奶你吃吧,要是平时有什么想吃的,就给我打电话。”
她瞟了漆月一眼,继续对漆红玉说:“我把我手机号存进你手机了,你以后按快捷键打电话,1是找漆月,2是找我。”
漆月再也忍无可忍的把她拖出去:“你到底到这干嘛来了?”
喻宜之平静的说:“看奶奶。”
她对着漆月伸出手:“我还给奶奶带了点心,你要吃么?”
漆月低头,喻宜之白皙的掌心里托着个造型可爱的粉色点心,像一朵绽开的花,薄如蝉翼的包装纸上写着行云流水的日文。
所有元素都透出两个字:很贵。
是喻宜之刚才顺手从给漆红玉的点心盒子里拿出来给她尝尝的,漆月皱眉刚要说话,角落里冲出一个熊孩子撞在喻宜之身上,漆月赶紧一拉她,但她手里的点心已经被熊孩子抢走了。
喻宜之看上去吓了一跳,听漆月在她身边很大声的骂:“陈大宝你找死啊!”
一脸鼻涕的熊孩子躲在楼梯拐角冲她们笑,忙不迭扯了包装纸就把点心塞进嘴里,浑不吝对她们做个鬼脸。
漆月:“我他妈……”
喻宜之拉她一把:“算了,一块点心而已。”
漆月低头看喻宜之的手,明明那么白净无暇,被周大宝一抓却留下一道黑色印子。
漆月眉头越皱越深。
不,不是一块点心而已。
是贪婪,粗鲁,甚至不讲廉耻。是陈大宝替漆月向喻宜之,展示出了她所属的那个世界拥有的那些特质。
像过分逼仄的房间,公共洗手间透出的怪味,掉皮的灰墙和沾满黑色油污的电线一般,在正午阳光中暴露无遗。
在喻宜之眼前暴露无遗。
漆月耳朵发烫,看着喻宜之一袭白裙加勾了细致花边领的白毛衣,站在这旧筒子楼里那么格格不入。
“喻宜之,这是你该来的地方么?”
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狼狈的一面暴露在你面前。
为什么要站在这里,提醒你与我的生存环境有多不相衬。
“你到底缠着我干什么?之前你说要谈恋爱,我说跟你谈你又不要,那你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她捏住喻宜之的下巴,喻宜之看上去并不害怕:“我说了我来看奶奶,还有,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帮喻彦泽改装摩托车那事,我已经帮你拒绝了。”
“你说什么?”漆月捏她下巴的手指越发用力,直到喻宜之雪白的下巴出现一道红印,她才一把甩开,用逐渐发红的眼睛瞪着喻宜之。
喻宜之:“他侮辱你。”
漆月冷笑的好大声:“侮辱?”
漆红玉的咳嗽声隐隐从屋里传来。
漆月一把扯过喻宜之的胳膊,拉得她踉跄两步到走廊边上:“大小姐,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清楚,住在这样地方的人,该在意的是有没被侮辱么?我们在意的是能不能活下去!”
“你知不知道你帮我拒绝掉的是什么?”
是我唯一的亲人生存下去的机会。
喻宜之轻轻抬手,摸了摸漆月的头顶,像在安抚一只暴躁的猫:“你奶奶的病,我有办法。”
漆月喘着粗气。
喻宜之掏出手机给漆月看:“这是一家全国有名的基金会,每年会帮很多绝症患者支付手术费用,换取生存机会。我已经写了申请信,很快就会通过了。”
“你怎么知道会通过?”
漆月不是不知道这样的基金会,她也咨询过,但每年需要帮助的人实在太多了,按顺序排要排到两三年后。
喻宜之:“我以前去英国表演钢琴的时候,跟一个男生合作过,我帮那男生掩盖过一个小失误拿了奖,而他妈妈就是这个基金会的董事,她会帮我这个忙的,奶奶立刻就能拿到钱。”
“你这是插队走后门,那其他需要钱的患者怎么办?”
喻宜之笑了一声,那是一个近乎冷漠的笑。
她笑看着漆月,眼睛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我还以为至少你不会问这种蠢问题。”
“世界那么大,人活着先要顾好自己,有能力的话,再顾好自己在乎的那么几个人就不错了,至于其他人,管得了那么多?”
这是一套近乎冷酷的生存哲学。
漆月不是不理解,甚至她内心深处也认同,只是她觉得这套哲学应该属于她这种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的人,而喻宜之应该更……圣母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