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将书递给她,直对她的目光,说道:“你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没有经历过贫穷,这本书你要看一看。既然有时间为自己做心理手术,那为什么不多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呢?没有经历过苦难之最,是上天对你的疼爱,就连先贤都不敢说苦难没有等级。”
庆虞并不想让他更加尴尬,选择接过书,看了看书封,跳过刚才的话题,又道:“先生,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医生听到她有疑惑,脊背当即挺直,又温柔了,“你说。”
“您知道奈保尔家暴他妻子,让妻子堕胎,并且出轨情妇的事情吗?”
医生眼中的温度骤然降下去,唇动了动,解释说:“你读文学不能离开作者吗?作者和文字并非融为一体。这本书让全世界的人看到了孟买的现状,让多少人了解了真正的贫穷?如果你不愿意承认,那我只能告诉你,诺贝尔文学奖就是铁证。得奖的是奈保尔,不是其他人。”
“啊,这样啊。”庆虞把书又递回去,微微一笑:“所以这是一个道德失效的世界,而有的人还蒙在鼓里呢。我完全可以烧杀抢掠,死前当一回英雄,但人们只会记得我的功德。”
就如庆之远。
外人看到他们家里的情况,只会说:庆总事业风生水起,还有心平衡城乡教育,但就是对亲生女儿的教育方式有误,不过他也只是对亲生女儿不好罢了。
所以,“我也理应宽恕家人时不时的残暴对吗?那是不是他们有巨大价值待开发的前兆?虽然他们绝对得不了诺贝尔文学奖。”
医生没有再说话,而是选择跟她的主管医师交流,集体心理治疗因她中断,其他人都对她亲切起来,她才知道,私下里大家都管这些医生叫‘自由基放射体’。他们让患者衰老。
万恶之源。
没有人愿意参加集体心理治疗。
医师应该知道且必须知道。
庆虞被带去谈话。
她的主治医师看了看检查报告,形容她是‘不会发光的太阳’。她很温和,似乎对疾病没有什么歧视,“庆虞,你离万丈光芒就差一点。你才是有巨大价值未开发的那个人。”
才八点钟,时间尚早。医师的诊疗室窗户大开,桌上置一盆绿草,微风窜入,草熏风暖。医师穿着浆洗过的白袍,脸上是不可说的温煦。
回到工娱室观看电视节目,她坐下没多久,广播里放起睡前歌曲,是白光的《等着你回来》。
每次听到这首歌,她总能幻想出两只长着人脸的燕子出双入对。
回到宿舍,室友披头散发的躲在门口吓她,张开嘴,好像在提醒早上她们打过架的事情。
庆虞不想跟她说话,她惦记着外面,惦记着医师的话。
她想出去,可是她自己清楚,病没好,出不去。
不知道消失这么多天,有没有人找她,年郁和季岚过得怎么样。
出去以后她想杀了庆之远,尽管那晚他因为她精神分裂的事掉泪,但那不足以抵消他擅自送她来这里的罪孽。
小时候她万般辛苦的想让他知道她得了心理疾病,他却从来不愿相信,长大后她可以控制疾病,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又将她送来这里,与世隔绝。
室友看她闷闷不乐,主动凑过来说:“我给你送一份礼物。”
庆虞猜想大概是恶作剧,躺到床上后不动了,闭上眼睛。
室友挠她的腰,闹得她压根睡不着,只好睁眼,回敬一拳头。
那瘦的可怕的女人躲开,笑嘻嘻的说:“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真有礼物。”
庆虞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大门背后贴着一张纸,上面写道€€€€此间禁止悲伤。
室友从床上跳下去,开始摇头晃脑,跳舞,边跳边说:“我跟你一样,也讨厌那些不清楚别人经历过什么就随意评判的人。就好像一个相亲的男人要求女方必须孝顺,可万一女方的父母从小就虐打她呢,难道也要让她以博爱之心去度化吗?这太荒谬了。医生没得过精神病,怎么知道没吃没喝要比精神病痛苦呢,这本来就不该放在一起比较,拿痛苦作比较的人太可怕了,比我们这些疯子还可怕。”
庆虞看到她床上凌乱一团,被褥不知多久没晒,如果一个养尊处优的人看到脏的发硬的被罩,肯定会认为被子下面藏着一个虫族。
“你不疯。”她说。
女人跳舞的动作停了,回头笑得像个骷髅头,她太瘦了,“你怎么知道我不疯呢,就因为我说话有条理吗?那你说话也很有意思,难道你也不疯吗?还是说除非我压着你,打你骂你,逼你买我的飞升秘籍,把身上搓下来的泥丸当仙丹推销出去才算是个疯子?我在这里住了好多年,还不知道疯子的门槛已经这么高了。”
庆虞看到纸上那几个字,字迹潦草,但笔锋有力。
第二天醒来时,第一件事还是打架。
这疯女人好像忘记昨晚她们短暂的谈心事件,又疯狂的骚扰她。
她跑去跟管理人员投诉,污蔑疯女人是同性恋,想对她进行性骚扰。但是管理人员以‘未造成实质性损伤’为由驳回。
隔了一天,她又去投诉,再次驳回。
日子过得平常,不能上网,不能打电话,像活在另一个世界。
她越来越想念外面的生活,幻想能够再见到年郁和季岚,这种想法日渐强烈。也许是因为昨天早上洗漱的时候看到有个人不停的把自己的手往镜子上甩,血溅了满地,那人又嘟囔着要把自己的皮剥下来卖钱。
那个场面让人不忍回想。
一直到早晨睡醒,眼前还是溅在牙刷上的血,恶心了一整夜。
今天再次见到那个人时,她戴了好几条约束带,脸色呆滞,眼珠缓慢的动起来。而此时语音播报正是温柔女声,念道:“患者健康高于一切€€€€”
室友挪过来跟她一起吃饭,说:“她练过武术,比你还能打。但她不打别人。”
她的笑容里有种预见的美感,电视剧里的女巫经常会用这样的表情暗示人物命运。
庆虞遂了她的意,问:“为什么?”
讳莫如深。疯女人下了定论:“以后你也不可能再打别人。”
想不通这句话。
没过几天,那个称要剥自己的皮卖钱的女人又开始自残,比之前还严重。不过每次自残后她都会消停几日,看起来特别没力气。
庆虞一直疑惑,为什么她不直接死去。
自残,原来自残会让人兴奋并不是她的专利,这世上好多人都以‘把刀指向自己’为乐。
去医技楼体检的那一天,疯女人看她的眼神特别奇怪,就好像明日她会死去,以一种告别的姿势注视她。
庆虞觉得莫名其妙,安安分分接受了检查,医师没给她看检查报告。
晚上吃完饭后又排队领药。语音播报里提醒所有患者前往工娱室观看新闻,末了又赘了一句:
€€€€“患者健康高于一切。”
晚上,疯女人又开始胡言乱语,工作人员进来警告了几次,见不管用后要带走她,她就开始大哭,哭的肝肠寸断,求饶:“我不喊了,不喊了,绝对不喊了€€€€”
可你现在就在喊。庆虞想。
疯女人也意识到这一点,赶紧噤声,往床上爬。
等护士安抚好她的情绪,门关上,灯灭了。
疯女人突然说:“你有朋友吗?”
不等庆虞回答,她又轻声说:“特别亲密,无处不在的朋友!”
庆虞想到祁浣。
她嗯了声。
疯女人问:“你的朋友为你做过什么事情?”
庆虞不想回,但一想到她刚才差点被拖走时崩溃的模样,又觉得还是说了比较好,便道:“她写了一本书,打算卖钱给我治病。”
闻言,疯女人忽然无声的大笑起来。房间昏暗,庆虞看不到她的模样,但能想象到她张开口狂妄肆意的笑容。笑声过分压制,变成树叶被风吹起时相撞的沙沙声。
“让我猜,她是不是有一个绝对悲惨的人生,独独成了你的附属品?”
她分明在笑,可笑却那么的残酷,每说出一个字,庆虞就觉得身上多了一道伤口,有人往她伤口上喷辣椒水。
祁浣得了艾滋,
祁浣是孤儿,
祁浣被孤立,
祁浣是她的女孩。
€€€€绝对悲惨。
她初中的时候不知道艾滋是隐私项目,不能集体检查。但祁浣得艾滋的事一定得让所有人知道,于是给祁浣的设定是在学校检查出的艾滋。除此之外,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年少时并不完善的思维。
她只是在圆自己的设定而已。
疯女人说:“我们都这么自私,活该得病。如果我们有一点良心,就不应该制造那样一个人出来,她有了生命,却在出生的那一天就注定以不体面的方式死去。”
她很严肃的说:“庆虞,我想说的是,今天不是体检的日子。有大事要发生了,他们要走捷径了。”
“什么捷径?”庆虞侧过身睡,想看清她。
可是失败了。
疯女人说:“我没见到你跟你的朋友说话,是因为你也知道来这里的那一天就意味着她要被杀死,还是她真的消失了?”
庆虞摇头,她恍然明白了什么。
待在这里将近一个月,医师一直试图让她接受祁浣是虚构的,并让她忘记她,但是她从未透露过。即使医师说她是不会发光的太阳,即使她知道医师的意思是只要忘记祁浣,她就能成为会发光的太阳。
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治疗她。
疯女人还是睡不着,等工作人员再一次检查完毕后,她直接坐起来跟她聊天,说:“你有什么愿望吗?想跟那个朋友一起实现的愿望。在这之前,让自己如愿。”
庆虞思索半响,想到《离歌》,她和焦糖一样。
“和平。我爱和平,我的愿望是一切都和平,世界,家庭,学校,医院,都和平。”
疯女人一愣,然后笑了半天,再没说话。
她忽然沉默了,不知道何时,庆虞等不到她的回答,已经要睡着了,她突然开口:“如果这是你想做的事情,那你可以放弃,你应该承认自己有做不到的事,应该承认你身上背不起和平这么大的一个命题。”
如果不是药物作用,后半夜大概睡不着了。
庆虞觉得好笑,其实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无能,从小开始就清清楚楚。
她不如典典果决,不如余帧优秀,不如季岚幸福,不如年郁勇敢。
这几年来,表面上看她似乎进步了,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只是在看别人进步,自己还缩在下水道里不敢出来。
但她真心渴望和平。
就如她认同自己身上背不起和平那么大的一个命题一样。
第二天照常洗漱,吃早饭,排队领药。
阳光很灿烂,女一区组织去操场锻炼,去了后才发现女二区和男一区都在。
铁网坚固的包围着康复中心,大家都开始跑步,有人开始吸收太阳精华,决定原地升仙,有人做俯卧撑,打算以一己之力让土地怀孕,紧接着他哭嚎起来,说要把生-殖器切掉扔到海里,如希腊神话里写的那样,让浪花怀孕。
神经病。
保安把他带走,他的尖叫声响彻大楼,每个人都面露恐惧,刚才打算原地升仙的人也顺从的站着,头包在衣服里,躲开太阳的光。
随着大楼里尖叫声的消失,操场上陷入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