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岁意欢稍微将路摸熟了些,也总算有些适应百花宗这处处春意盎然、让人眼花缭乱且香味扑鼻的地界,径自往冬藏阁去。
谁知又一次在看书时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附近的小声劝说动静。
出声的是一道细嫩如莺啼的动静:“可是这样合欢宗那些人岂不是要骑到咱们头上去?”
“华萱既要包揽那些事情,自然不会落了咱们宗门的脸面,我又何必去抢她的风头?”
回答的人声线就让岁意欢熟悉很多,带着懒洋洋的笑意,哪怕隔了这么些距离,也依然让岁意欢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可是我看不惯嘛……那明明是宗主交给你的任务,谁都知道合欢宗那群人跟咱们不合,此次若是能杀一杀他们的风头,师兄弟们肯定都会高兴的,大师姐你怎么能做完了前面辛苦的事儿,把最后的荣耀给她?”
……大师姐?
岁意欢本来还有些困顿的目光登时清醒了很多,她还以为这女人不过是个普通的花妖,没想到在宗门里竟然地位不低。
也不对。
先前那个金闪闪的女人似乎说过,这人不受自己师父的喜欢,所以其他人才会肆无忌惮地去挑衅……难道是因为花妖的身份?
百花宗虽对精怪宽容,但到底也是正统的修真门派,哪怕能容精怪存在,但终究应该还是持着“非我族类”的心思吧。
在角落里睡觉的人胡乱猜了一堆,不知想到什么,唇角的笑意奚然。
片刻后,不堪其扰的苏明绣出来,随手将颜妙妙硬要塞给自己的那几件花里胡哨的衣裳反手塞回去,顺手还摸了摸小师妹的脑袋。
“乖,要是太闲就去给自己园里的药草浇水。”
她来冬藏阁是想查一些跟护山大阵有关的消息,顺便侥幸看看上古留下来的残卷里有没有关于魔渊、天魔等等相关的内容,没想到就被小师妹絮絮叨叨地让她去给百花宗撑门面。
……都快灭门的门派,还有什么装逼的必要呢?
“大师姐!”可是无忧无虑的小朋友并不知道这些,她的脑仁里能装的最大的矛盾就是跟合欢宗的那点不合。
若是大师姐这张脸能艳压那群成天靠着自己姿色处处勾搭修士、又看不起比自己丑的合欢宗弟子,她能高兴得多吃三碗饭。
苏明绣将颜妙妙连人带衣服挥出冬藏阁。然后就抱着自己刚找到的几枚白玉简跟残卷来到岁意欢的对面。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她在的。
岁意欢被迫听了一些百花宗跟合欢宗的事情,这会儿眼睛又跟猫儿似的溜圆,看上去好像想和苏明绣解释点什么,谁知这人坐下之后就闭上眼睛,见那白玉的玉简贴在额间,径自徜徉书海去了。
倒是她半天没憋出一个字。
冬藏阁外边也是绿荫环绕,此刻柔和的光从穹顶落下来,恰好在她们俩这方投下光晕,笼罩在里面的青衣女子,眼尾的那枚痣仿佛会在这光里闪烁。
岁意欢不自觉地又盯着对面的人看。
也许是看得太久,竟然都有些恍惚,面前莫名出现一个画面……画面里的女人垂下眼帘,不苟言笑地看她,手里却拿着一柄檀木般的戒尺。
“岁道友。”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这恍惚的画面冲破,岁意欢一抬眼,就看对面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玉简,扬着柳叶般的细眉,要笑不笑地看着自己。
她瞬间收回目光,低头看着面前的书卷,后背惊出一些冷汗,以为自己刚才是无意识中了什么幻术,但是一点儿痕迹没找到,况且……
这冬藏阁里面禁止打斗,保护的禁制处处都是。于是只能压低声音,用那刚醒的、还带着点喑哑的嗓音问苏明绣: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苏明绣没想到她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看半天,就为了吐出这么一句,一时间觉出几分好笑来。
真论她和岁意欢的初见,上一回的时间线里,她们该在学会开的第一堂课才碰面。
确切点说,是岁意欢作为迟到生,必须接受惩戒。而她作为执行者,拿着戒尺跟她重复这百花宗学会的规矩。
但现在么……
苏明绣单手支着下巴,唇角浅笑不散,“岁道友,九洲很多年不用这句话跟人搭讪了。”
被她用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却深不见底的黑眸盯着,岁意欢听懂其中意思,脸色陡然涨红,“我、我并非搭讪……”
可她又说不出来更多的,只好埋头认真盯书,好像这样就能消解自己面上的羞赧。
九洲用玉简记事还没推行多少年,而且初上大道的修士意识并不强,想要进入玉简学习实在不简单。故而九洲许多基础的书籍还是以书卷形式留存。
苏明绣却像是学着她一样,在她避之不及之后,堂而皇之地看她,视线热度让岁意欢如坐针毡,恼羞成怒、将要让这莲花妖不许再这么无礼时,忽然又听对方好声好气地开口:“这一章讲的是如何防止灵壤长杂草,从我进冬藏阁至今,未见道友翻下一页,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岁意欢:“……”
什么羞赧、恼怒,此刻都消失不见了。
只剩下学渣破碎的自尊
她瞬间翻了下一页,冷硬地应,“没有!”
苏明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片刻后摇了摇头,收回目光,继续拿下一份玉简贴额头,在学海里遨游。
这次确实找到了跟护山大阵有关的东西。只不过阵法过于复杂,哪怕苏明绣对此道并不生疏,也耗费了很多的精神用来记阵法的走势,等她从这枚玉简中出来,发觉对面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趴在书上睡着了。
盯着那人熟睡的面庞,苏明绣不自觉又露出了笑意。
——书都拿倒了,还在这里装。
但想到小朋友方才的反应,怕是说出这个真相,能把人气得跑出去。
苏明绣本想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盖到岁意欢的身上,想到修士们的敏锐,最终只是抬手将自己面前的残卷无声挥到对方的头顶上空,悬浮着挡住了上方碎星般落下来的光。
-
岁意欢睡醒时就意识到糟糕了。
她心虚地偷偷睁开眼睛,想看对面的人反应,却见对方仍然是那副贴着玉简入定的姿态。
于是大松一口气,起身溜之大吉,借着腹中饥饿的理由,往膳房去。
正是开餐时间,岁意欢想到自己中午吃的包子跟银耳羹,觉得所谓的黑暗料理不过是手下人运气不好,只要够仔细,肯定能找到好吃的!
一刻钟后。
她看着寥寥无人的膳房,依次认真地看过了晚膳的餐牌,见到里面端出来的那些颜色诡异的餐,站在桌前,一时无言。
来膳房帮忙的外门弟子难得劝道,“在学会开课期间,弟子们都只能在膳房用膳,禁止下山,趁着今天还没开始,你快下山去百味楼尝点好的吧,不必这么急着来受罪。”
他好像在劝她不用着急投胎。
岁意欢沉默片刻,用一种认真探究的语气,跟对方讨论,“道友,我未时一刻来时,还尝过膳房的灵兽肉包,味道确实不错,在下并无更多要求,只要能把那道——”
“未时?膳房午膳不到午时就不供应了,道友吃的什么肉包,当是其余弟子自己借着膳房地界打牙祭。”
“呃……”这次岁意欢彻底沉默了。
因为实在没勇气品尝这些稀奇古怪的药膳,最终她还是听着腹里的空鸣声走出了膳房,想到自己在冬藏阁的丢人表现,岁意欢转道去了灵园。
她决定先认一下那些先前被自己弄倒的灵植都分别是什么表现,该如何救,再回到冬藏阁按图索骥,找应对法子。
因为有苏明绣给的符箓,这次她进出不会被当作未知气息闯入。岁意欢凭着记忆找上回被自己波及的那些地方,结果发现除了那株追着人咬的食人花将一些胆小的灵植吓得有些蔫巴之外,剩下的先前看着凄惨,这会儿都好好地待回了土里。
岁意欢不解地蹲在地上看了半晌,恰好碰上来给自己灵园看顾的弟子,双方都吓了一跳。
片刻后。
“就是你吓得我的千年灵参断了三根须?你可知它这一根须值多少钱——好的,谢谢惠顾,只是下回要是再来,记得行动小心些。”
抱着一小袋上品灵石的百花宗弟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跟岁意欢说话的态度和善了许多。
尤其在知道她能进出这里的身份是苏明绣给的之后,甚至还乐于给她解答诸多的疑惑。
“哦你说的那是三师姐园子里的绛幽草……无妨,此草珍贵且胆小,有事就会塑造出自己的死亡幻象,实则躲进地底,等平安无事再出来。”
“生长于此处的灵植虽灵智未开,却已经有了保命的本能,或断尾求生、或是反击,轻易不会受到伤害。
譬如二师姐园子里有一株食人花,那更是凶残,一旦发现闯入者。无论什么身份,都要追杀出她的地界。”
……原来那棵追着她跑的食人花主人,是她见过的啊。
岁意欢在这个弟子的帮助下,耗费了小半个时辰将那些被吓蔫巴的灵植都用灵力输入成原本的模样,然后又一一给其他的园子主人也留下赔偿,她发现这活儿好像比自己想象中简单些。
现在就除了最后那个生长凡花的小园子。
跟着她的弟子看见外面漂浮的标志亮起,本来还想跟她仔细说说苏明绣园子里的花,见到这标志发亮,便停在面前,“咦?大师姐既在,倒也不用我班门弄斧了。即便她是雷灵力,与木灵力相克,但论起对这些凡间花草的照顾,宗门还没人能出其右。”
-
苏明绣发现自己的小花园底下正好有一处护山大阵对应的灵脉。
她想试着看看自己能否修复这实则形同虚设的护山大阵,以免在之后魔族入侵时,百花宗毫无还手之力。
可是阵法运转的规则格外奇怪,并非停滞不动,反而是逆向的运行,既不起保护作用、也不能防御,但是……想阻止时竟然存在攻击性?
她半跪在那玫瑰花丛旁边,在指尖被割伤的第一时间收回了手,动作快到后知后觉才有血滴溢出指腹。
饶是如此,恐怕她方才的鲁莽也惊动了背后的人。
苏明绣垂着指尖,思索片刻,又兀自笑出来。惊动又怎么样?这九洲如今难道还有她需要惧怕的人吗?
“你……”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花园的岁意欢见到她就在这片倒伏的玫瑰花丛边,以为这人是等不及想要自己将这片玫瑰花丛打理好。但是……这小花妖到底是多弱,竟然会被凡花给割了手?
难怪那个嚣张的二师姐看她不顺眼。
见到那格外锐利的玫瑰茎叶上的荆棘,岁意欢快步过去,将自己身上的手帕递给苏明绣的同时,出声道:“还是我来吧,我既答应你会将这灵园恢复如初,就绝不会食言。”
嗯?
苏明绣侧过头去,见到岁意欢诚恳的表情,还有她递到跟前的手帕,安静几许,意识到她好像是误会了什么。
但是有人帮忙,自己何乐而不为?
于是她接过这玫红色的手帕,按住自己的伤口,在旁边看岁意欢的动作,见到她还算利落地将部分彻底断了茎干的花枝折下,然后又特意拿出一枚刻着木灵纹的石头,催动其中灵力,让剩下的都生长,看得极有意思。
“这是谁教你的?”
“方才在外面碰见的一个你们宗门师弟。”
苏明绣得了答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是背对着她,还在看这片玫瑰生长的岁意欢并不知道,只是忽然出声问,“旁人得了灵壤,种的要么是价值千金的药材,要么是外面难见的天生灵草,怎么只你拿来种凡花?”
“它们不好看?”
岁意欢回头,用那种不明白的目光同苏明绣对视片刻,尔后应:“好看是好看……”
随后就没了声儿。
安静的园子里,只有淡淡的风从河面上吹来,就在岁意欢以为自己不会得到这一时好奇的答案时,忽听那人在附近慢慢道:“凡花自有凡花的价值,种下它们的人,是想告诉自己,并非要长成多么珍贵的天生灵草,可以是普通的玫瑰,也可以是睡莲、是向日葵,乐意的话,只做无名小花,也是极好的。”
曾经的苏明绣因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得不到师父的喜爱,一度怀疑自己在宗门的价值,是后来下了山,见过这尘世,才渐渐看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