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这阵法像是被什么东西撕裂,凄惨的破开一个口子,而火光未及的阴影中,她看见了挤挤挨挨深浅不一的黑,直到第一个冒出的犄角……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是什么怪物?
岁意欢本能地想要拿出法器来防御,却发现这些怪物并不攻击她,甚至在路过她时,还格外客气地……绕过了她。
察觉到自己能感知这些怪物情绪的时候,岁意欢的脸色白了很多。正在这时,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想起来了吗?”
等等,她为什么要说又?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她周围的景致陡然模糊下来,岁意欢发觉自己站立的地方变成了羌山派的门口。
面对那扇少时觉得格外高大、好像仰断脖子都望不见顶的铜门,与门环上狰狞的兽头对视时,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敢伸出手去。
明明是她想回来无数次的家,可是岁意欢根本不敢踏出一步。
她仿佛知道自己已经沉到了美梦边缘,再往前一步,就要跌入深渊,面对残忍的现实了。
“吱呀。”
这美梦却听见了她心底的声音,偏要将她不肯面对的真相撕开。铜门大开,又一次向她展示了那个恐怖的、她曾经试图逃过千百遍的修罗地狱。
当她的精神疲惫到奄奄一息,被折磨得恨不能拿起武器自戕也绝不能接受自己这恶心的命运时,岁意欢忽然听见了附近的声音,声线令她觉得有些熟悉。但此刻却因沙哑得不像话,让她产生了一点迟疑。
她透过朦胧的火光,朝着附近看去——
她看见了那身被染红的青衣。
如同渴血的、妖异的蝶在春林间穿梭,极致的色差、最不和谐的两种颜色齐齐撞入她的视线里,岁意欢发现自己总能被这个人吸引目光。
她听见对方轻咳着,困惑而又不解地问:“师父……您身为百花宗宗主,为何要做出这等……”
“百花宗算什么东西。”
那道跟岁意欢记忆里很像的声音出现,她曾经被这声音驱赶着,像丧家犬般在羌山派没有一个活人的夜路里逃跑。
直到退无可退,被灌以无数魔族的故事,每一次听见这声音时,她就离人类、修士、九洲更远一些。直到今日,她彻底成了不被任何地方接受的魔物。
“你真的不记得了?不记得你的母亲是如何死去的?也不记得羌山派灭门是谁做的?”
“你不过是在自欺欺人。魔族注定无法活在庸碌的人群里,哪怕你想,你也控制不住你嗜血的本能,岁意欢,你生来就要成魔,弑父杀母,屠遍十三门,现在又成了在百花宗策应魔物的叛徒,你没感觉到么?这百花宗的护山大阵,就是你开启的——”
“除了魔渊,从此这九州四海,哪里能容下你呢?在这片土地上,这些正派修士,人人都恨不得除你而后快。来吧,接受你的身份,为魔族的兴盛大业付出一切,这才是你生来的使命。”
相比于对她的循循善诱,此刻这声音在面对苏明绣的时候,却是不屑、又讥讽的:“你也一样。明绣,当初将你捡上山,不过是因为看你根骨可佳,能做我的新容器,故而施舍你一个亲传弟子的位置,你若是还惦记着师父对你的恩德,如今就乖乖将身体交出来,我会比你更认真呵护它的。”
岁意欢不知道苏明绣听见这番话是怎么样的感受,但她却是惊呆了。
在她以为自己落进泥淖,再无法拔出的时候,命运似乎终于看了她一眼,为了安慰她似的,将另一个不幸的人也踢了进来。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这人玲珑眉眼上也要沾上尘污,连那双清澈美丽如星子的双眸,也逐渐黯淡,最终沉淀为漆黑夜空。
“徒儿自然感念师父的恩情,只是……绝不做那助纣为虐之事,还望师父见谅。”
说话者不知有无看清自己处境,总之,苏明绣就是这样誓死不从,仿佛连看命运玩笑的时间都无,哪怕被自己的师父打得像是断线的风筝,浑身上下都无一块完好的肉,她也没有屈服。
到后来,本来神情还很冷静的人也变得不那么淡定,禁咒与禁术的黑气铺天盖地,伴随着她气急败坏的声音,“这禁咒并不为意志所撼,为何无法夺舍于你?”
“这光……难道是净境果?”
“罢了,既不能为我所用,本座更不能留你性命。”
听到这句话,本来还在暗处为自己可悲的命运感伤的岁意欢,再也待不住了。
明明苏明绣是大门派的弟子,前半生都生活在光鲜亮丽的大道上。可是这一刻,岁意欢却奇妙地跟她同病相怜。
她似乎也从这人身上看到了那些珍贵被一一打破的痛。于是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要将这个她认可的“同伴”救下来。
头一次,她为自己的身份感到幸运,因为她是与对方伴生的人魔,这个强大的敌人、套着百花宗宗主躯壳的天魔,似乎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又或者说,对方也懒得将她如何。
只不过冷眼看着她护着苏明绣,像是看到雨天一条丧家犬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要去另一条同样湿漉漉的野犬旁,给对方舔舐湿润的皮毛。
“你好像很喜欢她。”
那个在荒火灼烧、山头残垣里仍旧一身白衣,连衣袖都没沾上半点灰烬的天魔仍旧惟妙惟肖地披着人间宗主的皮囊,唯有眼瞳的红色昭示了她非同寻常的嗜血天性。
岁意欢听见对方用那种看戏般不嫌事大的语气同她说道:
“可你们并非同路人。”
“我这徒儿天生道骨,是天道的宠儿,今日若不死,假以时日成长起来,必定要当正道的领袖。
她生性嫉恶如仇,而你已同寻常魔族那般,沾了满手血腥,你猜他年重逢,她会如何待你?”
红衣覆盖在那片青衫上,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住对方身躯上那些更艳丽的鲜红,岁意欢在芥子袋里翻找,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灵丹妙药都找出来,往苏明绣的嘴里喂。
这时的她狼狈不堪,比街镇上所有垃圾篓里的旧布娃娃还要破,岁意欢觉得自己甚至稍稍用力些,就会将对方碰的支离破碎。
她没有回答天魔的话,只是以脆弱的后背当作唯一能保护“同伴”的盾牌,所有的心神都用来感受苏明绣那虚弱的、随时要停滞的呼吸。
有其他的魔族听从吩咐,在这场碾压式的胜利里,来到后方,想听天魔的指示。
期间,注意到岁意欢怀里那个百花宗活口,不由朝着这边露出杀意来,却被改了主意的领袖阻止。
“她要救,就让她救,小孩儿难免任性。”
天魔这般说着,在岁意欢看不到的角落,慢吞吞地给魔下了个新的指示,“打扫战场过后,再找个机会回来,将此人击杀。”
魔领命退下。
火光烧红了夜空,像是一团烙铁,岁意欢一面给苏明绣喂丹药,一面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在天魔的眼皮子底下将这人彻底救下来,她心中装着太多的事情,所以听不见天魔给她立下的审判:“今日你要救她的命,明日她却要拿你殉她的道——”
“你若不杀她,日后她必定用你的血染这九洲正道战旗,以你的骨祭四海修士魂灵,岁意欢,你是人魔,她是修者,你们之间注定只能活一个。”
第217章 原来我才是主角(13)
“醒了?”
岁意欢听见耳边泠泠声线,如春雨、似冬阳,她睁开眼睛,视野里总算没有刺目的红光,亦没有冲天的火光,她眼眸眨动,眼睫睁开的时候,见到苏明绣就坐在自己床前,屋里还有食物的香味,让胃比她的意识更先苏醒,“咕”一声同对方问好。
她心虚地掖过被子,将自己的肚子捂了捂,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又怕是自己那无穷无尽的噩梦还没结束,耳边“你们之间注定只能活一个”的声音还在,岁意欢就特别害怕下一秒苏明绣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将自己给灭了。
看她这么久都不吭声,坐在床边的人神情疑惑。即便在屋内日光被遮掩的灰暗中,姣好的面容也能让人眼前一亮。岁意欢眼睁睁看着她的面庞在自己的视野中不断放大、放大——
“没发烧啊。”
苏明绣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又后撤稍许,但两人间的距离还是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随后,她扣住了岁意欢的手腕命门,修者过于敏感的意识将对方指腹的温度寸寸传达,被握住手腕的人情不自禁往后缩了缩。
察觉到她的躲避,苏明绣怔了一下,也没强求,没再用灵力去试探她有无受伤,只是依旧用温柔的声音征求她的意见,“你太久没吃东西,我昨日在附近买了一只五彩雉鸡,给你熬了鸡丝粥,要不要喝一点?”
她和自己梦里见过的模样实在相差太多,既不是那副嫉恶如仇的、堕入泥沼也要顽强起来的。但离初见时的正义凛然,又似乎朦胧地多了点什么……
是什么呢?
岁意欢盯着她眼尾的那颗小痣在看,既然视线转到那附近,总难避免看见她的眼睛,此刻那黑眸虽是温柔的,却像是夜色里的长河,流淌着更多自己看不懂的情绪。
近乎妖异,比起正道的修士……更像是妖。
对了,是莲花妖,自己先前猜测过的。
可是,一个花妖,为什么梦里的天魔又说她天生道骨,注定是正道的修士?而且,到底是怎么样的妖物,才能够跟天魔那种力量相抗衡啊?
岁意欢脑子里都是混沌,换算不过来苏明绣究竟是什么样的战力。因为同天魔伴生的缘故,她和天魔之间都是无法杀掉对方的。所以叶清柏释放出的那些灵力,她一点都没被震慑到。
至于苏明绣的灵力——
对方当时巧妙地避开了对她的影响,所以被护在怀里的人,依然感受不到。
岁意欢想了很久,勉强理清了噩梦跟现实的区别,猜测是叶清柏这一次太早被发现。
所以实力并未到巅峰,若非自己受到掣肘,说不定自己也能替对方解决这麻烦?
她一会儿想的是自己不受控制伤害到苏明绣的画面,一会儿又在想,自己做这个梦的缘故是什么,是因为看不得旁人光风霁月。所以在心底迫切想要找个同类,幻想着有人能够跟她一样惨吗?
在岁意欢被心底的恶劣情绪影响时,一直在等她回答的人总算忍不住了,曲起手指,弹了下她的额头,“怎么还在发呆?是不想吃,要睡回笼觉吗?”
那力道一点也不重,甚至连点红印都留不下,但却让回过神的岁意欢面颊出现些绯红,也不知是被子盖太紧捂的,还是被对方过于亲昵的动作调戏的。
“我……我这是在哪里?”
最终,她拉着被角,只小心翼翼地问出这么一句。
大约是因为重逢后她骄阳似火的模样给自己留下太深印象,苏明绣见不得这只小鸟儿如此蔫巴,闷闷不乐、像是被外面的风雨欺负狠了,不敢再翱翔天际的模样。
于是她的语气带着几分鼓舞,越发柔和,“在南域,镇海城。”
这是在十三门跟百花宗之间的地方,岁意欢记得,她若是要从羌山派来百花宗,必定是要经过这里的。可是她们俩为何会在这?
“你不是说要请假回家?我陪你啊。”
“家”这个字眼触碰到岁意欢不愿去回想的噩梦,她惊得颤了一下,条件反射就要拒绝去面对那可怖的现实,“不。”
苏明绣不知她怎么一觉醒来就改了主意。但想到之前她受到叶清柏控制,不由自主对自己下手的样子,感觉这中间可能有关系,于是问道,“那你想去哪儿?不论想去哪儿,先起来把粥喝了吧,我熬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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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当然没有苏明绣说的那么轻松。
此番带着岁意欢离开百花宗,她前脚刚走,后脚两人的通缉令就已经从百花宗散向南域。
百花宗宗主离奇惨死,魔族踪迹重现九洲的消息插上翅膀飞往各洲,就这么几天的功夫,剑宗与其余宗门追加的悬赏,足够让任何散修看了眼热。
故而她们俩此刻落脚的客栈,其实在镇海城外的小县城,地方小,连仙门通缉令都懒得往这边散播。
饶是如此,苏明绣依然找来两个能遮掩灵力的斗篷,并且还特意学了两三个能遮掩容貌的术法,仗着自己的修为比九洲大部分修者都高,她根本不屑于学凡人最有效、却最麻烦的易容术。
但这一切岁意欢暂时不知,她不想辜负苏明绣的好意。所以洗漱过后到了桌边坐下,走神的同时将已经凉得刚好的鸡丝粥喂进嘴里——
入口即化的鲜香把她的注意力转了回来。
岁意欢本来还在想苏明绣跟她师父的事情,被对方的天魔身份闹得多么伤心。
而自己的那一下又捅得多么无情,但是在这温暖的粥顺着食道落进胃里,让腹部都满溢着暖融融的温度时,她脑海里这些杂念都消失了。
然后她光速喝完了这碗粥,发现自己根本就不饱,捧着碗转头去看不知什么时候走到附近窗边、把窗户打开,让日光投进来的人,有些不太好意思地问:“还……还有吗?”
“你睡了很久,才刚醒来,即便这雉鸡的灵肉只算温补,但也不能吃太多。”
再者,她还没弄清楚岁意欢之前身体的变化,并不确定现在这些灵兽的灵力输入会不会给对方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若不是她实在睡了太久、看起来精神也受到很大影响,苏明绣甚至不会考虑用灵物给她入餐。
可是真的很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