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摩挲着并不存在的扳指,竭尽全力压下心头莫名的不安。
她答应了自己,要跟自己一起走的,怎么能食言!
女君在黑暗里紧紧闭上眼,勤王之师入城以前她带时清薏走就还有一线生机,从此以后国师不复存在,活在世上的只有女君身边的侍女阿一。
她会将她如娈宠一般豢养在身边,让她好好的活下去,却不放她再沾染任何权力与自由,做自己手中的鸟雀,赎她一生的罪孽。
以后那么长,她还来不及细想,药童已经掀开车帘。
月凉如水,哗地一声穿过车马落入她眼帘,月色下的玉明殿空旷寂寥的可怕,只有悠长的鸟鸣在暗夜中轻响。
药童不敢耽搁,飞快挨个将每一个偏殿的门推开。
空的,还是空的,没有,还是没有——
一扇又一扇,女君眼底的光终于寸寸寂灭。
药童扑通一声跪下,眼眶通红:“陛下,没有、真的没有!”
“真的不能再耽搁了,还有一刻钟宫门落锁,机会只有这一次——陛下!”
除了今日,再无其他机会逃出生天。
所有殿门大开,在空旷的夜色里,似乎也在嘲笑着她的自作多情。
女君靠在车窗之上,修建得当的圆润指尖一寸一寸陷入苍白的掌心,指节用力到青白,女君眼帘缓缓阖上,嘴唇张合,终于吐出一字:“走……”
时清薏 ,又骗了自己,她根本不想跟自己走,从一开始就不想……
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女君的手在袖袍之底无端发抖,有一股疯狂的戾气几乎冲突胸膛。
她还是,在骗自己。
马车摇晃,药童的鞭子一刻不停的在寂寥的宫巷里响起,被抽的枣红马扬起马蹄狂奔,终于在宫门落下前最后一刻冲出牢笼。
逃出去了……
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缓慢的从她生命中缓慢剥离,徐昭苏直觉一般伸出手掀开车帘。
外间皓月千里,无数瑰丽的焰火在半空中炸开,又在转瞬之间寂灭于黑暗,万刃宫墙之上数万箭矢迎着寒凉月色拉至圆满。
一触即发。
徐昭苏扶在车椽的手一瞬收紧,心脏也在刹那间收缩,好像有一只手死死扼住了她的脖颈,让她连呼吸都带着窒息般的痛苦。
一片混乱中,她却还是在宫墙之上一眼准确的找到那人。
一袭白裙在寒风中猎裂作响,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未施粉黛就已是人间绝色,眉眼清冷,似乎人间烟火万里山河都难以换她展颜。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说的大抵就是如此。
在她身侧,是一身素衣长袍的静萼,沾染岁月痕迹的眉眼凌厉又明艳,像一把出鞘的剑,手中是一张精铁打造的长弓,在月色下泛起渗人的寒芒。
“放——”
一声落,万箭落。
“陛下小心——”药童冲上去挥刀将流箭一刀斩断,推开了仿佛定在原地的女君。
双拳毕竟难敌四手,药童能斩断最前几支,剩下的流箭却仿佛无穷无尽,一只带着耀眼火羽的长箭划破夜空,猝然射入女君心口。
万箭齐发,又怎么可能幸免于难。
徐昭苏几乎被巨大的冲击力带的跌下马车,药童扶住她,前来接应的暗卫守在马车一侧,心口疼的几乎要麻木,一寸一寸深入肌骨,深红的血色瞬间晕染衣裙。
徐昭苏一寸一寸抬起头去,宫墙之上白衣女子扶住城墙,烽火硝烟中,让人看不清神色。
只有长风浩荡,杀机凛冽。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下,女君突然伸手从身侧暗卫手中抢来长刀,忍着剧痛将深入心口的长箭拦腰斩断,再一刀斩断马车缠绕的绳索,脱离马车的拖累,枣红马嘶鸣一声扬蹄狂奔。
她按住心口,最后回头再看一眼,宫墙之上的人依旧一身白衣,鲜血和情爱仿佛从始至终都未曾沾染她裙角,只是她足下微不足道的泥尘。
这些日子以来到种种就好像只是一个梦,梦醒了原来只是一个笑话。
她年少时第一眼看见时清薏的时候就该知道她是怎样一个冷清冷心的人。
“走——”这一次,再无犹豫。
温热的鲜血从指缝里蔓延,喉间是不停漫涌的腥甜,这一次她再也不曾回头,只有眼底疯狂侵染血色,像是身后熊熊燃起的烈焰。
时清薏——
她这心底一个字一个字的碾磨过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嗜血的恨意。
——
宫墙之上,长风猎猎,静萼扔下长弓,寒声道:“一年过去,你当初不肯杀她说是要让她受尽折磨而死,如今看来你只是舍不得罢了,这一次你还小拦我?你做不了的决定,为师替你来做!”
话音落下,她转身快步走下城楼,出了皇宫还有皇城,城门已闭,徐昭苏重伤,一切还有机会——
在她身后,国师只是遥望着女君离开的方向,捂着心口,半晌,阖上眼,自言自语一般的轻声呢喃:“她走了……”
系统冷漠无情:“然后你要没了。”
下一次回来 ,就是你死我活之局。
第14章 谋朝篡位国师
五月中旬,护城河外的石榴花开的像血一般殷红,三十万铁骑踏碎了离岳表面上的歌舞升平,一路势如破竹攻入皇城。
在皇城养尊处优的禁卫军如何能敌得过边关饮血的刀刃,不过短短数日就四散溃逃,城门被破,受降之军跪地共迎勤王之师,百姓闭门不出,萧条的只剩长风的街道寂寥无比,一辆檀木马车碾过遍地残破血肉与硝烟,在铁甲的簇拥下缓慢驶向皇宫。
偌大一个皇城,无人敢拦这俩马车半步。
所有人心中都明白,这皇城真正的主人回来了。
离岳女君徐昭苏,历经一年沉浮,卷土重来。
马车一路驶入宫墙,惨烈的厮杀已经落幕,鲜血浸染每一寸台阶,血迹干涸凝固,宫道两侧将士林立,马车在大殿之前停下。
驾车的药童掀开车帘俯身弯腰,做出恭顺的迎接之势,良久,才有一只纤弱苍白的手骨缓缓探出搭在药童臂上。
铁甲铿锵,将士半跪,山河染血在她脚下。
“陛下万岁——”
整齐而威严的喝声响彻云霄,惊飞了树梢蚕食血肉的乌鸦。
马车里走出的人哪怕是在天气渐暖的五月依然裹着厚重的披风,尊贵的紫金披风下是玄色的裙裾,与一身威严沉重颜色对比强烈的是她过于苍白的面色,不见任何血色,人更是瘦弱的可怕,几乎像是垂死之人。
也确实是垂死之人了,徐昭苏按住心口伤势,借着药童搀扶缓缓走出马车。
离心窍不过半寸之距,再偏移一分就是命丧当场的结局,长箭从心口取出来时没有麻药,她硬生生将自己手臂咬的血肉模糊,险死还生。
可她终于还是从这炼狱里爬出来了。
皇城中一片肃杀,长风里尽是刺鼻的血腥味,女君马车里走出,按住疼的发颤的心窍环顾四周。
从阶下之囚到卷土重来,这一路她走的实在太过艰辛。
“她,在哪里?”
女君的声音发寒,虽低微,在鸦雀无声中也有力重千钧之感,其中包含的是恨不能生啖其肉的刻骨恨意。
奉命攻入皇城的将领低下头,在那令人恐怖的压迫下低头:“乱臣时清薏在近卫庇护下逃入玉明殿,顽抗不出。”
其实是有机会逃走的,在这之前已经有一批人拼死杀出一条生路,但奇怪的是罪魁祸首却只是且战且退,一直退守至玉明殿才拼死抵抗,执意死守。
这一位与女君的纠葛千丝万缕,长公主已经下令暗中诛杀不留活口,可就在他们下杀手的前夕,重伤垂死的女君竟然亲自前来。
“顽抗,不出?”女君扯了扯惨白的嘴角,低声重复着这一句话,似乎很是费解她为何还要负隅顽抗,下一刻竟捂住心口低低的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慢慢笑起来。
那笑刺眼的很,带着讥讽和疯狂,血沫却从嘴角蜿蜒而下。
“她不出来,你们不会逼她出来吗?”
众将士一愣,女君这话寒气森森,他们自然可以不顾一切冲进去,可是女君在此万一那人狗急跳墙——
年轻的君王微微阖目后又蓦地睁开眼,眼底是彻骨的疯狂和冷意:“给孤,用火烧——”
——
玉明殿里已经是一片狼藉,鲜血侵染了青石,向来一身白衣不染纤尘的国师裙裾也沾染血腥,最后的亲卫跪地牙哑声道:“大人,静萼师父已经从密道逃出去了,您也走吧,留得青山在——”
他话没说完,一直闭目的国师缓缓睁开眼,那双清澈的眼没有任何杂质也不见丝毫慌乱,只是摇了摇头:“师父一走,密道就已经暴露,没用了——外面是不是在放火?”
玉明殿建在高处,漆黑的烟尘从底下升腾,像是一片恐怖的阴云笼罩而来。
近卫涩声道:“后殿大火已经起来了,大人从前殿走,我等死也要护佑您杀出一条生路!”
火势冲天而起,已是不留任何退路,国师遥遥看着那火势逼近,半晌却是苦笑了一声,低声呢喃:“原来,她竟是恨我至此……”
“我逃了一辈子了已经倦了,不想再继续逃了,你们,自寻生路去吧。”
近卫面露震惊的抬起头,却只见一片烟雾缭绕火光照在那女子脸上,忽明忽暗,身后是明明灭灭的火星,火海在她背后蜿蜒绵亘至于天际。
她却好似毫无察觉一般,朝着那明亮的火光深处而去。
“大人——”
近卫骇然的想要往前,一根横梁却轰然落下,阻挡了他的去路撩起一片火墙,也撩起那一片沾染尘泥的裙角。
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一步一步往火海深处而去,再未回头。
——
后来徐昭苏一直梦到这一夜,大火熊熊燃烧,火光将长夜映成白昼,她以为时清薏那样蛇蝎心肠的人必然最为惜命怕死,肯定是要出来的,可一直到最后偌大一个玉明殿烧的只剩下残垣断壁,她都一直未曾出来。
有时候一步错,步步错大概就是如此。
她一直在等时清薏服软自己出来,在等她低头,她从未想过,时清薏竟然宁愿死也不愿意向她低头。
等她反应过来时,玉明殿早已成了一片火海,那火烧的那样大,似乎只要稍稍靠近半分,就会被彻底吞噬。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面上无情的面具寸寸崩裂,她开始止不住的发抖,拖着半残的双腿企图靠近那熊熊燃烧的宫殿,被人死死拉住。
“时清薏——”
那声音凄厉尖锐,足以打破这长夜的寂静,眼里都是燃烧的绝望与疯狂,若非被武艺超群之人死死按住,恐怕会毫不犹豫的冲进烈火里。
“陛下,不能去!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