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清薏偏头躲过了她的手。
徐昭苏眼底一瞬阴翳,几乎有实质般的戾气渗出,为什么不让她碰,为什么?又在躲她,还在躲——
藏在袖底的另一只手几乎掐进掌心。
“草民容貌粗鄙,怕吓到陛下。”
徐昭苏整个人都是一僵,终于想起大半年前那场大火,火势熊熊燃烧,似乎要将世间一切都焚成灰烬,她在那场大火里失去了放在心尖上多年的姑娘。
她的手又缓缓滑落了去,生怕揭了面前人的伤疤。
亲信终于匆匆赶来,带着各位胡子花白的老御医行至御榻前,颤颤巍巍的说方才情形极为凶险,幸亏有时清薏看诊及时才让女君转危为安,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半点事没做的时清薏:“……”
只得坦然接受了这个夸赞。
徐昭苏服食的药丸有些催眠的作用,不多时就有些昏昏欲睡,却又竭力不肯闭眼,眼神毫不避讳的盯着榻边的人。
如此执拗的撑了大半个时辰,眼里都有了一层血丝,一群太医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不住用眼神催促时清薏。
“陛下先前审讯已经连续熬了两夜未曾合眼了,再熬下去恐怕要出事啊。”
虽然不知有什么渊源,但是陛下所有心神都绷紧黏在此人身上,暗示她就对了。
时清薏肩负重则,徐昭苏不肯睡下,所有人都不得安宁,不得已开口:“陛下早些歇息……”
话音刚落,女君便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下抓住榻边沉默寡言的医女手臂,似乎终于等到这一句,安心合上了眼,声音沙哑:“你守着孤,一刻不得离开。”
这一觉漫长,是徐昭苏近半年来难得好眠,没有光怪陆离的梦境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失去,她再一次抓住了那捧雪山上的雪,是这半年做梦都未曾想过的事。
哪怕她不肯相认,哪怕她容貌尽毁,可毕竟她还愿意回来不是吗?
等她终于从黑甜的梦乡睡醒,却发现手里只是一件衣衫,榻边已经无人在侧,只有穿堂风静静吹过。
——她走了。
病重的人哆哆嗦嗦的爬起来,殿里空旷的可怕,只有风吹起了黑色的纱幔,她一路跌跌撞撞,急切又匆忙的四处去找。
后殿没有、书房没有、哪里都没有……
她是不是又走了,去了哪儿?再次一言不发就跑了?
如今权倾天下的女子眼底涌起让人胆颤的疯狂,没关系,没关系,她活着就好,既然活着又怎么可能跑得掉?
山河万里都是她的!她跑不出去的,皇城里十万禁军,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挖出来!
她咬着牙,心里几乎在瞬间有了雏形,不能慌,不要慌,从明泽殿开始,然后是东辰殿,接下来是西六宫,挨个去搜——
总能找到的,那一句来人已经卡在了咽喉里,脚下却突兀一阵钝痛,撞在了某个暖炉上,眼看着就要摔下去,有人突兀伸出手扶住她的腰。
来人提着一盏宫灯,把暖和厚重的披风披到她身上,周遭都是一股清苦的药香,那人悄然松了一口气:“灯里被人下了药,怪不得陛下总睡不好。”
话没能说完,女君骤然发狠一般死死抱住她,喃喃不清的说着什么,又凑近在她耳边,眼底都是森森寒气:“我以为你又走了,你是不是又想抛下我?!”
她眼底漆黑,不见任何杂色,脊背却微微弓起,像天幕骤沉,一片阴云,不见阳光。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你会走的,我不该纵容你,我就应该,把你锁起来,戴上镣铐,穿了琵琶骨,手脚都敲断,永生永世离不开我才是。
第17章 谋朝篡位国师
纤细的手臂从腰侧攀爬至背后,藤蔓一般死死缠住她,几乎要将人嵌入血肉,温热的呼吸喷在耳侧,又急又狠,身体却还在微微发着抖。
时清薏挑在手中的灯晃了晃,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最后一丝光亮熄灭,偌大的宫殿陷入一片漆黑。
半晌,漫长的黑暗中似乎是谁轻声叹了口气,摔了灯笼的手犹豫着落在女君削瘦的肩头,轻声道:“陛下,您认错了……”
“草民不是国师。”
听见动静外间宫女战战兢兢的入内,手里提着的宫灯勉强照亮这一方小小的天地,粗布麻衣的姑娘蹲下身去,女君宛如惊弓之鸟,下意识的握住她的肩头,五指深陷着细细发着抖,似乎只是这么一个动作,这个人都随时可能消失不见。
她却只是弯下腰去,提灯的宫女款款而来,终于看见那女子另一只手里拎着的是一双鞋袜。
——醒来发现那人不见,慌到四处寻找生怕是一个梦境,又怕她再次逃走的人,甚至没来得及穿上鞋袜。
女君的小腿修长,只是有些太过清瘦了些,捧在手里冷的像块冰,然而线条却是极为流畅的,从小腿到脚踝再到足尖,没有一丝瑕疵,苍白的肌肤下隐约藏着浅青色的血管,赤裸的足弓莹润如玉。
踩在深秋冰凉的砖石上不知是不是冷的,微微轻颤。
那姑娘半跪在地,将女君的足放在膝上,拿过鞋袜细致的给女君穿好,最后又整理好了裙摆,正要起身时发现女君的手还牢牢按在她肩头,阻止她站起。
不得已,只能抬头。
灯火憧憧,女君长发如瀑凌乱披散在肩头,沿着光洁的脖颈往下,一直漫过腰身,脸色却极为苍白,瘦到近乎有些脱相,此刻低头看着她,目光沉沉,像是一滩幽深的湖水。
看着竟然有些让人心生恐惧。
抓在肩头的手又用了些力,徐昭苏的目光仿佛燃着火,看的人让人一阵心悸。
“你怎么知道孤的腿脚不好,受不得寒?”
声音森寒,时清薏正准备解释,扣在肩上的手突然撤了去,往她脸上抓来,电光火石间时清薏偏头险险躲开,让徐昭苏扑了个空。
“你怕我?”徐昭苏的手缓缓攥紧,脸色也一寸一寸阴沉下来。
这是个躲避的姿势,甚至下意识的往后倒退了几分。
“不……”时清薏垂下眼帘,“草民容貌丑陋,怕污了陛下的眼……”
头顶传来一声冷笑,在空旷的大殿内甚至显得有几分讥讽。
然后,她就晕了过去。
“……”
心口一抽一抽的疼,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撕裂开来,疼晕过去又疼醒过来,其中煎熬非常人所能想象。
冰凉的手指在她脸颊一侧游移,一寸一寸描摹木质面具的边缘,似乎下一刻就会突然揭开来,时清薏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在心里对系统咬牙切齿:“你人了?”
“还在了,”系统默默给她加了个屏蔽痛觉,忧心不已,“一个月一次,这一次熬过去下一次可就不一定了。”
痛觉暂时屏蔽,时清薏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脸上那冰凉的手指也终于结束了折磨,撤回了去,只是悄然摩挲了一下她的唇角,有些贪恋的细细描摹想她的五官。
——
太医已经退下了,说是查不出来为什么突然晕倒,都是些废物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无缘无故的晕倒?
徐昭苏阖上眼冷静了许久才勉强压下心中汹涌戾气,有些眷恋的靠近无声沉睡的人。
她瘦了很多,这半年里大概吃了很多苦,搜集的情报说她日子过的很是清苦。
说是在半年前突然出现在一处人烟稀少的荒村里面的,对外说是饥荒逃难至此,毁了一张脸,嗓子也毁了,偶尔上山采些草药变卖过活,懂些医术,经常帮村子里的老人孩子看诊,勉强渡日。
日子虽然清苦但也平淡安宁,半个月前却突然揭了皇榜北上皇城……
或许,是听见了自己病重的消息。
徐昭苏喉咙里泛起一阵痒意,又怕吵醒人,硬生生忍住了,捂住嘴,竭力压低声音咳了两声,她眼中晦暗不知想到什么,手有些哆嗦的拿了两颗药丸服下才渐渐止住咳嗽。
半年前那场大火是自己亲口让禁军放的,她那么傻,一直以为自己想烧死她,可哪怕这样她都还是愿意回来不是吗?
是自己把她逼成这样的,若是她脸上的伤是不能揭开的伤疤,那自己自然不能再伤她——哪怕自己朝思暮想,再见她一面。
徐昭苏死死压抑住自己揭开她面具的冲动,以极大的毅力收回手来,只是在她睡梦中贪心的摸了摸她的唇角。
温热的,好好活在这个世上的人,而不是一个模糊的泡影。
她还活着就好。
——
时清薏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已经是在一辆马车里,徐昭苏身子骨孱弱,受不得寒,马车宽敞的抵得上一个屋子,摆了一张上好的软榻和一张檀木桌,茶水点心摆在桌上,四角都用毛毯细细塞住不露一点冷气。
徐昭苏正在批上呈的折子 ,靠在榻上挨着她,抬眼瞥见她醒过来笔锋一顿,半日的惊惶不安仿佛是看见这人的瞬间安定下来,兴许是无意识的就弯了嘴角。
“陛下,”那目光太过炽热,时清薏下意识的避开,车窗半开着,透过缝隙能看见窗外群山大雪覆盖 ,银装素裹一片静谧,而马车正缓慢朝着群山深处而去,“我们这是要到哪儿去?”
今年的第一场雪竟然在她昏睡中悄然到来。
又是冬天了,大雪簌簌而落,她还有些不甚清醒,悄悄打了个哈欠,许久方才发现徐昭苏正静静看着她。
“困就再睡一会儿,还有一个时辰才到,到了我再叫你就是,里面也早就吩咐人收拾好了,如果还是觉着困,过去可以接着休息。”
“这是去郊外行宫的路上,那里有天然的温泉,爱卿知道孤畏寒怕冷,去那里过冬再合适不过,你是过来给孤看诊的医女,跟孤一道不是应该的吗?”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相比起不久前在明泽殿里阴翳偏执的模样判若两人,但时清薏还是瞬间觉得脊背发冷。
郊外行宫长公主管不到,朝臣顾及不周,文书奏折不重要的可以长公主代为决定,严重些的可以快马加鞭送来,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有马。
换一个角度来想,郊外行宫与世隔绝,尤其是在大雪纷飞的时候,被困深山,除了官道没有其他出路,要出来需要备马还需要女君亲令。
像是海中的孤岛,唯一的出路被人牢牢把持,适合——
时清薏眼神复杂,徐昭苏瞧着她,眼神一刻也舍不得离开的样子,见她一言难尽的脸色亲手去倒了杯热茶喂过来,神色关切:“是醒过来不舒服?喝口茶醒醒神?”
“草民自己来就好。”时清薏半撑起身子,不敢劳烦她喂给自己,接了茶啜了一口,徐昭苏脸色寒了一瞬,又极好的掩饰过去了。
茶水清冽,哪怕是在动荡的马车里也没有丝毫倾洒,时清薏喝了两口,遥遥算计着离皇城的距离,心口隐隐有些疼痛,闭目养神不久马车就停了下来。
行宫建在半山腰上,以前都是秋天围猎所用,冬日启用匆忙还没来得及拾掇,大雪纷纷扬扬落满天地,天地一片莹白,唯有院墙内伸出数枝白梅,凌冽的香气扑鼻。
时清薏看的微微一怔。
有人靠近了来,徐昭苏肩上披了一件白色云纹的白狐披风,深若寒潭的眼在这寂静风雪里显得格外透亮,身体和脸色看着虽然都不大好,精神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好。
“你也喜欢白梅吗?”徐昭苏浅浅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来,低低咳嗽了一声,“我心上人也很喜欢白梅,我为她搜罗天下珍奇品种,在这行宫里种了三年,今年好不容易才开花,你看着可喜欢?”
面上如此风轻云淡,若不是胳膊还被死死攥住,时清薏恐怕就信了。
“陛下心上人当真是好福气。”时清薏嘴角抽了抽,礼貌性的夸了一句。
“你喜欢就好。”徐昭苏自顾自的接话,眼神清亮,带着笑意看着她,温和的让身侧服侍的婢女都要忍不住落泪。
这恐怕是这半年以来陛下心情最好的时候,今天突然性格大变,如此温柔体贴,看来这位医女果然是医术高明。
徐昭苏拉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声音和煦:“这里是皇城外的深山,离皇宫足有几十里山路,今年雪下的格外大,大雪封山,山路险峻,出去不易,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的药材跟孤说就好。”
时清薏噎了一下,也就是说不识路贸然跑出去可能会被冻死,如果非要跑出去也肯定会被抓回来。
徐昭苏回头看着她,声音愈发柔和,眼底却有幽幽寒芒浮现:“爱卿还有什么想对孤说的吗?”
——赤裸裸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