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过了一瞬,大片大片的鲜血骤然喷溅开来,水里弥散开一股可怖的血腥气,几个水性好胆子大的汉子都被骇到了,慌忙忍着呕吐的欲望游走。
砰砰砰——
枪声接连不断,仍在继续,那具尸体已经被直接打成了个筛子,浮起来的半个身子直接被打碎,一直打到手枪里没有子弹。
已经有好几个人胃里泛起恶心。
枪口在寒夜里微微冒着白烟,佟霜聘拿枪的手极端稳当,只能看出少许的颤抖,打完所有子弹她像是轰然反应过来一般蓦地丢开手枪,一寸一寸低下头来。
双手慌忙的去捂住那一直汩汩流血的伤口,鲜血的热度让这个看起来冷漠的人格外温暖起来,鲜血浸湿了这个人整个人的背部,也打湿了她的双手。
她想捂住,却根本捂不住,好烫,好烫,怎么越捂越多呢?
她慌的全身上下都在抖,颤声嘶吼:“开船!!靠岸!”
又急促的低下头去,两只手奋力捂住那单薄的背部:“清薏,你不要流血了好不好?你、你……”
她凑在时清薏耳边 ,生怕她听不见自己说话的声音,带着一点哭腔的疯狂。
“你再流血就会离开我了,我不想让你离开我,你怎么能离开我呢?”
“我、我就只剩下你了,你看,你看……”她急急忙忙的想展示自己,可根本舍不得放手,整个人想站起来不安的走动,又怕自己站起来这个人就会立刻死去,“我什么都没有了……”
“你看见表哥的结局了吗?他背叛我,我就杀了他,你看见了吗?”佟霜聘开始语无伦次的喃喃,“你要是也离开我,会比他更惨、更惨的……”
我会疯的……
鲜血中的人勾起她的手指,背后的那个窟窿还在汩汩流血,也许是这个深秋太冷了,也许是其他什么,时清薏只觉冷的牙齿战栗。
“你……听我说,”她艰难的喘了一口气,在生死之时爆发出巨大的力气,压住佟霜聘的脑袋 ,迫使她低下头贴近自己,“我怕,再不说,以后……以后就没有机会说了……”
佟霜聘说不出话来,她想摇头否认这个提议,她不想听,她要永远都不知道这个秘密,她要时清薏愧疚她一辈子,她要时清薏永远不能离开她!
时清薏却不再惯着她的任性,抵着她的额头,似乎在借取她的温度,断断续续的开口。
“敌寇来袭,时家都已存了殉国之心,没有人走得了的,可你、可你不同……”
“你还有,大好的年华和未来,实在不必为我,为我这样一个人消磨,我自己能留在平洲城,可还是舍、舍不得你……”
她闭上眼,滚烫的泪水因为挨的太近的缘故濡湿了两个人的脸颊。
“我以为,仲景兄会是一个好、好归宿的,他说他爱慕你多年,我想,我这样将死之人留不下你,只想让他送你出去,又想叫你死心,所以、所以才……”
“所以才编造了那样的谎言,骗你恨我,你的性子这样烈,我死了必然不愿意独活的,也许也不会,你,你就当是我自作多情罢……”
她的声音骤然染上痛苦:“我、我未曾想到仲景兄,竟然、竟然会出尔反尔……”
也许是戳到什么痛处,她蓦地喷出一口血来,手也渐渐从佟霜聘脸颊上颓然滑落。
“我应当跟爹和兄长共死,可我还想再见你一面……”
所以撑住了战场上千难万险,也要回来,再见你一面。
第154章 强取豪夺民国
时清薏中枪已是家常便饭, 这一次子弹镶进了肋骨当中,取出来昏迷了一天一夜才幽幽转醒。
佟霜聘一度差点以为她再也醒不过来,熬的眼睛通红, 看的副官都有几分不忍。
佟谷陇的尸体被带走验尸, 据说拖出河道的时候让围观的不少人都吐了个干净,桥本这边解释就一直拖着最后直接说是佟谷陇跟桥本火拼了。
反正桥本的势力暂时插手进来的不多, 倒也没有太过麻烦,那边最后倒是放了狠话,说是等着r军占领川南他们一个也别想好过。
佟霜聘听见也只是轻哂一下,禽兽扑向羔羊, 无论羔羊是否听话都难逃一死。
若是川南当真被攻破, 温驯等死和激烈反抗结局都是一样, 那何不壮烈一些?
再者,偌大一个川南,就算真的打过来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倒是时清薏更让她担忧,时清薏是在一个下着秋雨的夜里醒来的, 佟霜聘要去找医生被她用一根小指勾住, 她静静躺在一片黑暗里, 示意佟霜聘靠近。
佟霜聘以为她想同她交代些什么凑近过去, 时清薏干枯的嘴唇轻轻贴了一下她的。
暗夜里的心绪蔓延开来,不知道为什么, 佟霜聘突然哭了。
没什么原因的,可能就是时清薏醒过来太过惊喜,可能是从她的动作里预感到她们相处的时间不会太长。
佟霜聘是个聪明人, 但太过聪明的后果就是容易伤心。
——因为预知结局。
在这样的世道里,她其实应该早些明白的,只是她自私, 她不愿意明白。
后来时清薏好一些的时候佟霜聘接她回家,时清薏靠在她的身上看窗外旋转飘落的枯叶,轻叹一口气。
战火越来越近了,副官等不住时清薏已经先行上了战场,只给她留下了两个卫兵。
秋日里难得的好天气,时清薏抚摸着佟霜聘的鬓角,像抚摸一只软着尾巴的猫,在她闭上眼以后在她耳边叹息。
“其实我也想,如果我一直想不起来就好了,就可以同你长长久久,地久天长,可是不行啊,霜聘,我们能走,可偌大一个大地上还有那么多百姓他们不能走,我不能只顾念一己之私,我对不住你。”
她贴着佟霜聘的鬓角,大概以为她睡着了,才敢吐露真言。
伏在她膝上的人眼帘颤了颤,像是困极了,打了个哈欠,慢悠悠的转过了头。
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眼角溢出的泪水。
后来,她抱着时清薏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伏在她肩上哭的无声无息。
“我是自私的,我这一生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不该带你回去,让你记起来,可我不能永远自私下去。”
“自私却无法自私到底,这恐怕是我这一生抱憾之事。”
”我是一个没有什么大志向的人,却也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她在闺中读了十余年的书,是阿玛额娘的掌上明珠 ,是时清薏疼宠的小戏子,她以为自己早已见过人世苦难,直到她亲眼看见战争——
有些苦难是无法用言语去传递的,只有亲眼看见才能感受到震撼,当她看见炮弹落下,一个又一个孩子失去父母,一个又一个父母失去儿女,失去兄弟姐妹——
当战场的硝烟在整片大陆上弥漫,当所有人都在劫难逃,她恨时清薏不送她离开 ,却不跟她一起离开,从而导致她的腿瘸,嗓子朽坏?
她恨不起来,她失去了这些,是她精彩绝伦的人生,可还有无数人失去了性命,她们是可以逃,可若是每一个人都想着外逃,仗该谁去打?国土又该谁来守?
她是自私的人,可时清薏不是,所以她不能拦着。
时清薏感受到她的眼泪滴落在肩膀上,轻轻回抱她。
“时家之所以要我女扮男装,其实也是存了报国之心,想着就算我大哥二哥没了 ,也还有我,我不能辜负他们。”
她拍着佟霜聘的脊背:“这段日子是我偷来的。”
是偷来的片刻欢愉安宁,稍纵即逝。
大概是不想说这些伤心的事,时清薏出了一口气换了一个话题:“其实,也不一定要去r国,或许,你愿意去我念书的地方看一看?等我们的故土再无敌寇,你还愿意回来吗?”
她又叹气,下颌在她肩膀上轻轻蹭了蹭:“我想以身报国,这是理想,却又自私的希望你可以过的好一些,霜聘,我有最后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她话还没说完,佟霜聘已经猛地凑了过来,吻上她的嘴唇。
“好。”
她眼睫的泪颤抖欲坠,却没有耐心听时清薏说完最后一句话 。
时清薏蓦地失笑,蹭了蹭她挺翘的鼻子,把那一点泪光蹭掉。
最后一件礼物,不是我自己啊。
只是她没有机会说出口而已。
时清薏离开的时候是一个风很大的早晨,没有叫醒佟霜聘,只是如同往常一样亲了亲她的眉眼,而后拎着一个箱子离开。
是卫兵亲自来接,直到车轮滚滚离开后佟霜聘才睁开眼,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又满溢出来,顺着眼角的纹路蜿蜒而下。
她知道她走了,却不敢起来送她 。
生怕自己会因为舍不得,强行把她留下。
因为战火即将烧到这里来的缘故佟家已经裁减的不剩下什么人,多半都走了,剩下的一个丫头叫珠玉,在院子里看着佟老板披着时少爷的衣裳坐在屋檐下。
丫头踌躇着靠近:“时少爷刚走不久的,您……”
您可以过去把她追回来啊。
秋末冬初的风总是很大,吹的衣裳飞起一半,人影看着就格外形销骨立,好像只剩下一把窈窕的纤细骨骼。
佟霜聘闭上眼,哑声道:“让她走吧。”
我没办法留住她了。
留下她,她的人在这里,心却死在了战场,放她走哪怕刀枪无眼,可她的心始终都在我这里。
这世间总有些事比长相厮守更有意义,更值得为之肝脑涂地,付诸一切,她不能拦时清薏。
“她去多久,我就等多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总也等得起。
小丫头还是十三四岁的模样,是个孤儿,因为佟霜聘收留她对她很是亲近,陪着佟霜聘等过了冬天又等过了春天,终于忍不住咬着嘴唇问。
“那,老板,若是时少爷回不来了呢?”
佟霜聘拨弄算盘珠子的手一颤,算盘落地,摔做颗颗碎珠,在明亮的阳光下亮的刺眼。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那一年里佟霜聘寄出去过无数的信,只回来过一封回信,前半部分是用钢笔写的,后半部分也许是没有墨了,换了一支笔。
字很潦草,说很想她,也很想川南,说抗战快胜利了,局面正在转好。
明明就是骗她的,佟霜聘竟也信以为真。
第二年的秋天,有人扣响了她的家门,这一年里她已经从开门需要人家通报的佟老板成了亲力亲为听见敲门声第一个冲上去的佟老板。
她总觉得某一天那个人会回来,肯定第一面想见到她。
推开门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
——副官。
一只袖管空荡荡的,脸也急速凹陷下去,脸色黝黑,犹如鸡皮,三四年前平洲城初见还是翩翩少年郎,再见已是沉稳的青年,如今却被战争拖垮的只剩下一张人皮。
看见她的一瞬间,副官的眼眶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