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模糊中十七似乎看见萧子余嘴角微抽,她正心中忐忑能不能骗过去,便听见萧子余愈发低的声音,似乎还带了一点咬牙切齿。
半晌,萧子余从齿缝中吐出一字:“手——”
十七这才发觉她刚才太紧张了,竟然把手搁在了萧子余的伤口上,怪不得萧子余那张脸扭曲成那个样子。
“抱歉!抱歉!对不住——”
山风湿冷,或许是有伤在身,十七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半夜里被冷风一吹哆嗦了一下,右手便下意识地按上剑鞘,一这一动刚好触及动伤口,立刻痛醒过来。
天上悬着一轮孤月,清冷的月光照在萧子余清瘦的侧脸上,更显得她脸色苍白。
为免触及背后伤口,她是侧着身子睡下的,此时正背对着十七,剑横在一旁竟是毫无防备的样子。
十七不自觉的摩挲了一下剑鞘。
这是她动手的最好时机了。
她在崤山守了两年都没有等到的机会现在来了,萧子余远离崤山身受重伤,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她只要略一抬手……
剑鞘被他摩挲地微微发烫,清冷的月光也不能抚平人心的热望。
她是个杀手,不是个侠客,她注重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
错过这一次机会她又要再等多久?师父就是前车之鉴,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为了一个目标耗上十年的,至少她不愿意。
她站起身来抽出剑——
——砍了一小捆柴火生火。
明月撒下千里清辉,衬的她一声叹息也悠长无比。
毕竟是为了救自己才受的伤,虽然是个误会吧,但自己还真不能那么禽兽不如,恩将仇报,等下次吧,下次可就别怪她的剑快。
心里这样暗暗发誓,手里却将柴火默默往萧子余身边移了移,毕竟这夜里是真的冷。
——
江湖中盛传萧子余收了个其貌不扬的跟班。
对于以上说法十七表示她一个字都不想承认,一个都不!
两个伤员互相搀扶着走下山时已经是劫杀过后的第三日,马累的只剩下一口气,两个重伤的少年加起来也只剩下一口气。
在荒无人烟的密林中穿行三日,终于看见了城镇十七的心情怎一个激动了得,简直是热泪盈眶。
在看见城镇的这一刻十七,立即选择了与萧子余分道扬镳,道不同不相为谋,更何况她本来就是来杀她的。
随身带着的金疮药早已用完,简单包扎过的伤口在烈日灼晒下已经又开始隐隐发痛,虽然伤在手臂,不至于危及性命,但万一伤势恶化用不了剑,那对于剑客来说是比死还要可怕的事情。
十七几乎没有迟疑便往医馆赶去。
但是她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她没有钱。
被人从医馆轰出来时,十七终于明白了师父那句话的重要性,一个杀手没有钱是可耻的,因为她可能并不死于自杀中,而是死于穷。
她武功高强,但右臂重伤,而且此处是城中药方坊,强抢基本等于找死,然而手臂又不能不治,十七正满心纠结无奈,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你?”
十七愣了一瞬,回头果然看见牵着匹马的萧子余。
萧子余伤的比她更重,所以落在她后面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萧师兄你也是过来治伤买药的?”
十七捂着自己的右臂,深刻感受到自己的厚颜无耻。
萧子余沉默了片刻,一摇头:“不是。”
十七:“……”
“这药局是我家的。”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也不过如此,十七想到的却并不是感谢上苍,而是原来这就是有钱人吗?
第159章 武侠天下第一
那个被十七与萧子余一同救下的孩子最后被送去了崤山剑派的一处分堂, 缺了一条胳膊,家人离散,但好歹保下了一条性命, 送别萧子余时眼眶红红的, 眼睛里却有光。
“我一定好好练剑,日后也要成为和大姐姐一样的大侠, 行走江湖扶危济困, 救人于水火!”
她缺了一条胳膊,幸而心无所缺。
萧子余穿着那件洗的灰黄的白衣, 抬手揉了揉小孩的头发,勾了一下嘴角。
十七躲在暗处, 看着萧子余仍旧骑着那匹瘦削的枣红马摇摇晃晃的往前,蓑衣半破,唯一不同的身侧的酒从便宜的烧酒换成了贵些的女儿红。
十七十分不解。
好像不过一瞬间, 当年那个白衣如雪傲立山巅的少年人便跌入了泥潭,滚了一身的泥巴,偏还心甘情愿。
十七只能叹气再摇头。
心想她果然不懂这种吃饱了撑的有钱有名的世家子弟在想些什么。
——
萧子余在江湖中游历了三年, 在繁华的长街上喝过价值千金的美酒,寻过举世罕见的宝剑,甚至曾被人用街头骗术骗的生无分文, 在密林里迷路到一身狼狈。
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一尘不染的白衣少侠。
江湖中人人叹惋, 说她跌进红尘里被十丈软红困住了手脚,疏于武功, 可惜了一块璞玉。
她没有在江湖上闯出什么大名声, 偶尔有慕名找她挑战的人看见她一身落魄也总心中不忿,指责者有之,大骂者有之, 失望者更是数不胜数,但除了穷凶极恶之人,她也总留人一条性命。
她从不轻易杀人,不好战,不恋战,不追逐名利,不再意气风发,像出鞘的利剑一样势不可挡。
然而江湖上从不夸她宅心仁厚,只是叹息当初锋锐无比的少侠啊,她的剑终究还是钝了。
十七听到总是默认不语,她心中有一种出离的愤怒,她找不到原因,只是有些难过。
这三年,她是同萧子余一同走过的,她总觉得萧子余不是世人口中所说的那样,可她又的确看见萧子余的剑钝了。
气势不如先前凌厉,出招也远不如从前迅捷。
十七偷摸跟着萧子余到江南时正是三月,几枝桃花疏疏落落开在枝头,茶楼里熙熙攘攘。
十七进去坐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提着剑冲了出来。
剑未出鞘,身后已惨叫连连。
而且还变音了——她专挑嘴打的。
她从不知道那些人竟然可以那样恶毒,萧子余不过是一个与他们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们既不了解,又有何资格口出狂言,对她破口大骂?
身后的茶楼老板战战兢兢:“少侠,你打坏了我店里的桌椅,你看这——”
十七解下钱袋重重拍在桌上,转身提着剑就大步朝对面的客栈走去。
她虽是偷跟了萧子余三年,可是这三年里她们再不曾交过手。
然而与萧子余这三年大梦浮生不同,十七这三年从未有一日荒废过习武,有所懈怠。
她站在客栈的楼下,郑重无比的行了一礼,朗声道:“在下十七,请战萧少侠。”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珍重的站在萧子余面前,与年少的比武不同,不齿的偷袭不同,她是郑重的连做一个了断。
客栈镂花的窗被推开,持剑的侠客叹了口气踏瓦而下。
直到很多年后,那巅峰的一战仍然为江湖子弟所津津乐道。
一个素无名气的游侠,一个声名扫地的侠客,在桃花流水的江南三月里打了酣畅淋漓的一架。
那位游侠一路势不可挡,剑光凛冽肖似了当年初出茅庐的萧子余,然而,却败在了萧子余连绵不绝的剑势之下。
十七领悟了萧子余曾经的锋芒毕露,萧子余却已经先她一步领悟了什么叫好刀入鞘,收放自如。
据说有一位隐世的大侠恰好在江南赏花,路过看完了这场比试后激动的拍案而起,放言道:“此后偌大江湖,只此二子矣。”
萧子余再次名扬天下,当然,世人说起她时也总不忘带起另一个名字。
“哦,那个败给萧少侠的游侠啊,她叫十七,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了。”
话虽如此,言语间却颇有些既生瑜何生亮的惋惜。
十七这一生大概也忘不了那一日的烟花江南,那人一身灰白衣衫逆光站在她面前,身后映着灼灼桃花,轻道了一声:“承让。”
她证明了萧子余从不是世人口中的废材,然而,她输了。
一败涂地。
从十二岁到二十岁,从她少年到及冠之年,从始至终,一败再败,她是真的耗尽了所有力气,奈何从未赢过。
——从未。
她眼睛涩的发疼,模糊中眼前天光忽而一暗。
萧子余站在她身前,隔绝了所有探究的目光。
——她再忍不住闭上眼,有干涩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
那场比试后仅仅三天萧子余便匆匆赶回了崤山,十七失踪的比萧子余更早,比试后她眼泪流干立刻策马离开了江南。
她听说萧子余曾纵马追逐她,而后因为各种慕名而来的仰慕者耽搁而失去了她的踪迹。
第四天,她又回去了。
回到江南,像当年的萧子余一样,身畔放了两壶酒,在她输过的地方大醉一场。
她买醉的第三天忽然被一群逍遥派弟子在街上拦住了去路。
逍遥派弟子看见她的时候有些失望,大概是觉得她输人输阵,输了也无法释怀。
但总算还很客气。
“阁下可是十七少侠?尊师在逍遥派做客,特遣我们来请少侠到逍遥一叙。”
十七扶住额头,迷茫了一阵,才惊讶应声:“师父?”
——
的确是师父,换了一身干净的雪缎长袍,白发垂在肩头,负手而立的时候还真有三分高人风范。
十七在逍遥派受到了隆重接待,让她颇有些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