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不羡沉吟良久,将欲说出的话过滤了好几遍,才开口道:“适才,我和父亲商量了一下,我们都认为你的进步可谓一日千里,以你目前所展现出的天赋,定非池中之物。”
云安摸了摸鼻子,说道:“哎呀,也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好。”
林不羡垂下眼眸,继续说道:“此事,你也不必太过谦虚,我和父亲持相同看法的事情,一般来说是错不了的。不过……有件事情,我想拜托你。”
“什么?”
“林府的情况,当初还是你点醒了我。我一介女流支撑这诺大的家业已经筋疲力竭了,就像你说的,林府的家业已经铺的太大了,即便是想收,怕是也来不及了,一来是我不知道从何处着手,二来,林府目前的安稳也要倚仗林府的势力,若是冒然弱了下去,稍有不慎都会遭到反噬。这点,你明白吗?”
“我懂,其实我也考虑过类似的问题,得到的结论和你说的差不多,哎……”
林不羡愧疚地望着云安,说道:“所以,你能力出众这件事,暂时不宜声张,林府目前的太平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许多暗中势力目前都持着观望的态度,毕竟宗家传到我这一代已经没有男丁了,倾颓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他们也忌惮林府绝地反扑的力量,再加上……又招了一个他们认为很不堪的女婿入府,覆灭不过早晚的事儿。可若是让他们知道你并不是之前所表现出的样子,我怕他们会等不及,暗中做些什么来给林府制造麻烦。”
云安听完林不羡的话,瞬间明白了林不羡要表达的意思,爽快答道:“我明白,你是不是让我藏拙,或者表现出一副败家子的样子来?”
林不羡小心地留意着云安的表情,见对方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林不羡才点了点头。
“这好办,你让我演别的我恐怕不能胜任,你让我演个败家子我还是可以的,但是咱们得事先说好了。”
“嗯,你说。”
“就是,戏是你让我演的,我要是为了做戏做出什么事情来,你可不能再生气了。”
“好,我答应你。”
林不羡忍不住问道:“你不会觉得委屈吗?”
“委屈?为什么?”
“明明有一腔才华却不得施展,还要承受世人的白眼和误会,你会不会觉得很委屈?”
云安轻笑一声,淡然答道:“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呗,活在别人的评价里多累啊,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不香吗?我才不在乎那帮人说什么呢。”
林不羡朱唇微张,云安的论调对她来说无疑是新颖的,甚至可以说是闻所未闻的,试问活在这个世上,除非到山林中隐居,否则谁能逃开世人的评判呢?
事关个人名声,家族声誉,怎么能做到不在乎呢?
林不羡细细品味着云安的话,隐约又生出了一种豁然开朗之感:自从三年前接掌家业,自己时常要顶着女子之身抛头露面,承受了诸多嘲弄和诟病,一度让自己彻夜难眠,可为什么自己就想不到云安这一层呢?
为什么自己身边的人,包括自己的父亲也只是宽慰自己说:“居高位者,要承受庸人不能承受之重”,却从来没有人像云安这样,告诉自己说:你不要在乎旁人的看法,他们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
林不羡的心中涌出一丝明悟,对云安也心生感激。
林不羡由衷地说道:“谢谢你,云安。”
云安搓了搓手,干笑一声,道:“做败家子倒是行,可是这个身份很烧钱的,我的银子都花光了,你要不要支援我一点儿?”
“我赠与你的那块玉佩,可以到林府旗下任何一处产业支取银子,十万两以下无需通报,不过最好是去钱庄和当铺去支,其他的铺子怕是一时间没有那么多现银。”
云安迟疑道:“这个你上次和我说过了,不过我们毕竟只是名义夫妻,我这样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我既然将玉佩赠给你,就赋予了你同等的权力,我信得过你,你放心大胆的去做就是。”
“那……我是不是去哪儿你都不反对了?”
林不羡瞬间会意,问道:“你还想去飘渺楼?”
“不是,不是我还想去,是那里是树立败家子名声最快的地方,说不定还能结交到一些达官贵人,你要是介意的话……我带着银子去赌坊也行,不过在赌坊遇到大人物的可能性就低了。眼看着钟萧廷就要回来了,我得快点把恶名声树立起来,打败敌人的第一步就是让敌人轻视自己。他肯定会探听林府女婿的底子的,要是听说我曾经是个乞丐,如今有钱了又成了败家子的话,绝对很快就会暴露意图。”
林不羡觉得云安说的有道理,可心里头多少有点别扭,特别是云安这个跃跃欲试的神态是怎么回事?!
烟花巷里到底有什么在吸引着她?
林不羡心中有大局,很快就压下了这个念头,回道:“好,父亲那边你放心,我会找机会和他说清楚的。只是委屈你了。再有……无论在哪儿,都要保护好自己。”
“放心,我有分寸。”
云安又问道:“如果我的名声坏了,对你是不是也有影响啊?”
林不羡目光平静,淡淡道:“我的名声……在外人眼中,早在三年前抛头露面起,就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大局,你尽管放开便是,不用顾虑我。”
听到林不羡如此定义自己,云安不免又是一阵唏嘘,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
三日后,洛城的酒楼茶肆传出了一个劲爆的消息:林府入门不到三个月的赘婿,竟在中秋佳节公然出入烟花巷,一夜连逛四家青楼,一掷千金,每场都竞价花魁,成为洛城四大花魁一夜□□同的“入幕之宾。”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何况云安本就有意宣扬,时不时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这条消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播开来。
另一边,林威也采纳了云安的计策,在中秋佳节带着重礼去拜访了李青山李知府,宴会结束以后,二人密谈了一个时辰,第二日洛城的同知就有了变动。
河工漕运这一块历来油水颇丰,李知府一直将这项掌握在自己手中,不曾分给旁人,听了林威的一番分析,李知府当机立断,决定把这块烫手的山芋推出去,顺便再给林府一个顺水人情。
而钟萧廷那边,原定是中秋节抵达洛城的,但由于路上暴雨给耽搁了,等钟萧廷带着圣旨回到洛城已是八月二十,洛城府衙的人事调动早已结束,林府的后续安排也在紧锣密鼓地开展着。
林家父女齐上阵,林威亲自布局林氏驿站的事宜,而林不羡则出席各类宴席,斡旋在各方势力之中。
云安一连逛了三天青楼,还去了一次赌坊,短短三日便挥霍掉了几千两,这可是普通人家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银子,败家子的名声算是坐实了。
做完了这一切,云安又乖乖地回到了林不羡身边,陪着她出席各种场合,但在外人眼中,这不过是云安的惺惺作态罢了。
对于云安的行为,林家父女心照不宣,可另外两个人却坐不住了。
一位是林不羡的母亲,林夫人。最初从旁支女眷的口中听说了这个消息,林夫人根本不信,可架不住“偷偷”告诉她的人越来越多,林夫人坐不住了,叫来了自家女儿一探究竟。
另外一位是云安的礼仪课师傅,严老先生。听说云安的放荡行径后,严老先生气到一夜未眠,捶胸直叹自己晚节不保,一辈子教了这么多学生在礼仪方面都有了出息,偏偏临老了,遇到了云安这么一号人。
亏他还一度认为云安是块璞玉,只要用心雕琢,他日定成大器,看来是他看走眼了!
中秋假一过,严老先生便命自己的儿子前来林府,送上了一封亲笔手书的辞呈。
顾及到林府的颜面,严老先生只推脱说他年事已高,打算颐养天年,今后都不会再教学生了。
八月二十,金科探花郎,新官上任的洛城同知——钟萧廷。
身着官服,跨坐高头大马,身后的马车内坐着娇妻美眷,风风光光地进了洛城。
净街洒水,锣鼓开道,钟氏一族的族长,长老,洛城内所有功名傍身的举子,及除了李青山外的所有官员,悉数迎接,好不风光。
林不羡和云安并没有来,因为商贾之流没有资格迎接新到任的官员,但商会会长是安排了接风宴的,就在次日的午后,那个时候洛城所有叫的上名字的商贾都会出席,拜见新上任的同知老爷。
林不羡和云安也必须去。
第60章 初次过招
车马来到指定迎接地点,钟萧廷翻身下马,先是来到马车前扶下了车中的娇妻。
户部尚书家的三小姐年方二八,闺名绫萝,虽是极美的两个字,但“绫”与“萝”在燕国是两种质地极轻的布料,也不知堂堂学富五车的户部尚书,为何在万千字眼中偏偏选择了这两个,不过一切都已不重要了。知道她闺名的人本就寥寥,如今奉旨出嫁,与钟萧廷成婚后,按照律例被冠了夫姓,夫姓为首,母家族姓次之,后面加一个“氏”字作为后缀,若无意外,“钟王氏”这个称呼将伴随绫萝一生,在这片土地上,能如林四小姐那般,成婚后还能保存姓名的女子,屈指可数。
钟王氏的模样生的极好,一举一动都很贴合她的身份,无论是从前尚书府的大家闺秀,还是如今的金科探花郎,洛城同知的夫人。
女子成婚后有夫君陪伴下,就无需再以轻纱覆面。钟王氏亦是如此,只见她梳着女子婚后特有的发髻,露出雪白的一截脖颈,似乎有些不习惯面对这么多外人,抬起一只胳膊以广袖遮住了半边脸,另一只手搭在了钟萧廷的掌心,款款走在马车。
站稳后,还将双手叠在身侧,行了一个浅浅的万福礼,柔声道:“多谢夫君。”
钟萧廷勾了勾嘴角,便松开了钟王氏的手,潇洒转过身,对着身后的众人端起手臂行了一礼:“诸位乡亲父老,叔伯兄长,萧廷有礼了。”
众人纷纷回礼,有人口中称赞道:“钟大人太客气了,您与尊夫人真是恩爱有加。”
“是啊,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早就听闻咱们洛城出了一位金科探花郎,琼林宴上被陛下看中指了婚事,钟大人果然仪表堂堂,对尊夫人也宠爱有加。”
钟萧廷又与众人寒暄了一番,突然看到人群中的某位老者,收敛了笑容,大步流星地来到老人面前,众人让开,钟萧廷一撩官袍下摆,倒身便拜:“萧廷见过三叔公,给您磕头了。”
被钟萧廷拜的那位老人正是钟氏一族的族长,论起来钟萧廷要管他叫一声三叔公,不过老人哪还敢受这一拜,激动地托住了钟萧廷的胳膊,说道:“你如今的身份不同了,老朽不过举人出身,受不起朝廷命官这一拜啊,快起来。”
老人感觉自己的手上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力量,钟萧廷甚至连膝盖都“没来得及”弯,就站直了身体,改为行了一个端手礼,笑道:“三叔公何出此言,萧廷父亲早亡,全靠三叔公主持大局,才能走到今日,再造之恩萧廷没齿难忘。”
这时,钟王氏也来到了钟萧廷身后,随着夫君向钟氏族长行了一礼,叫道:“见过三叔公。”
钟氏族长的笑容有些僵,其余大部分人也都笑的心照不宣,钟萧廷在没博得功名之前,日子过的有多苦即便场中的大部分人之前不知道,在钟萧廷出息以后也都有所了解。
燕国的文人地位崇高,是以学子们束脩非常高昂,举个最常见的例子,一家五口之家的农户,由父母和三个儿子组成。即便这三个儿子都天资聪颖,也只能有一人有资格读书,出了一个读书人后,这个家中所有的劳动力要拿出大部分收入供养这一个读书人,在大考结束之前,这个家庭将会过的非常清贫。
钟萧廷的父亲早亡,家中又无兄弟姊妹,可想而知,钟萧廷在没登科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若是钟氏族长真的“关照”过钟萧廷,也轮不到八竿子打不着的林四小姐赠与钟萧廷盘缠了。
可钟萧廷却在众人面前把话说的很圆满,表现的也和真有其事一样,在场的哪一位不是人精?对于钟萧廷的性情,他们大致也有数了。
钟萧廷再次跨上高头大马,钟王氏也登上了马车,这次夫妻二人分道扬镳,钟萧廷要去拜见李知府,而钟王氏要替钟萧廷先行回家拜见婆婆。
钟萧廷来到府衙,李青山已穿好官服坐在高堂上等着了,钟萧廷迈入公堂,跪拜到李青山面前,朗声道:“学生钟萧廷,拜见知府大人。”
一句“学生”而非“下官”放低姿态的同时,无形中便拉近了二人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李青山并非钟萧廷的授业师傅,甚至连指点过都谈不上,不过李青山是洛城的父母官,所有洛城学子都可在李青山面前自称一声“学生”,虽不常见,却并不失礼。
李知府微笑起身,绕过知府大案,来到钟萧廷面前将人扶起,说道:“快快请起,你一路舟车劳顿从京城回到故里辛苦了,只是这第一面,礼节总是免不了的,来人呐,看坐!”
衙役搬来了四方凳,李青山将钟萧廷按在了椅子上,反身坐回到大案后。
李青山捋了捋胡须,笑道:“稍后,你且回家去拜见高堂母亲,令堂已经乔迁新居,衙役会引你回去的。老夫人这些年不容易,你与令夫人好生与母亲团聚,这几天可有你忙的了。晚一些本官为你准备了接风宴,洛城内有品阶的官员都会到场,另外还有已经博得功名的洛城学子们,也会前来拜会。咱们洛城已经快十年没有出过金科三甲了,你年纪轻轻就摘得探花郎,趁这个机会也传授些经验给你的后生晚辈们。你登科的文章前几日就送到城中了,我已命人誊写数份,宴会上分发给宾客们,另外还要张贴到城内的各大书院和城门口的公告栏上,让他们都瞻仰一番你探花郎的风采。”
钟萧廷眼中的得意稍纵即逝,回道:“得知府大人抬爱,三生有幸,只是学生才疏学浅,德行浅薄,虽有幸登科也不过是蒙上天眷顾,祖宗庇佑而已。实不该如此张扬,若粗鄙文章误人子弟,那就罪孽深重了。”
李青山笑眯眯地摆了摆手,说道:“你不必过谦,你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你的真才实学岂有他人敢妄言置喙?此事就这么定了。”
“是,谨遵大人吩咐。”
“嗯,再有……明日午后洛城商会会长也为你安排了接风宴,届时洛城内的商贾都将悉数到场。”
钟萧廷沉吟片刻,起身朝着李青山拜了拜,说道:“大人,学生有个不情之请。”
“说吧。”
“商会这边的接风宴可否改到后日?”
“为何?”
“明日,学生想在上午设谢师宴答谢一路走来的几位恩师,下午……学生想要去拜访一位恩人,若没有此人,学生也绝走不到今日,还望大人从中协调。”
“嗯……尊师重道这很好,知恩图报也是美德,既然如此,我就帮你安排了便是。”
“谢大人。”
……
之后,李青山又和钟萧廷谈论了一些事情,大多都是闲聊,并无实际的内容,见天色不早,钟萧廷起身请辞,想要回家拜见母亲,晚上好及时去赴宴。
得到李青山应允后,钟萧廷起身,却并没离去,而是从怀中掏出一物,走到大案前双手呈给了李青山,说道:“大人,这封信是学生的泰山大人亲笔手书,还望大人过目。”
户部尚书会给自己写信,这倒是出乎了李青山的预料,同时云安和林威谁都没有想到,户部尚书与李青山并无旧识,官阶也不对等,根本没什么通信的必要。
李青山大致能猜出户部尚书意欲何为,又想到林府的嘱托,心头一沉,暗道:此事果然很难善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