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没有丝毫破绽,像是戴着最完美的面具。
那笑容并未入眼底,只是客套,只是礼貌,笑意之下是独独给她的冷漠,像无声的报复。
江虞想起方才楼下看见的一幕,顿时没有了装客套维持礼貌的心情,收回目光,转身走向会议室,“进来吧。”
在她背身过去那瞬间,程苏然平静的面容有一丝崩裂,但很快又恢复了。
两人先后进入会议室,各自就坐,江虞瞥了眼程苏然手中的文件袋,漫不经心地问:“刚才在看什么?”
“下午会议的资料。”程苏然说完一怔,忽然反应过来,有些懊恼,垂下眼。
江虞却浑然未觉,“下午还有会?行程这么赶吗?”
程苏然暗暗深呼吸,想说这是自己的私事与你无关,可转念一想,太刻意了,就像昨天冷静下来后告诉自己的那样,不该躲,不能逃。
只是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罢了。
是恩人啊。
想着,她心绪平静许多,抬眸嗯了声,说:“是挺忙的,明天还要出差,所以希望能尽快签完合同。”
这么说更顺理成章了。
像这样的小合同,不需要多么正式严肃的场合,也不需要多么神圣隆重的排场,双方看完没问题签字便是,几分钟的功夫,很快。
程苏然觉得自己能撑住。
果然——
江虞皱了下眉,不再说什么,把准备好的合同推过去,“没什么问题就签字吧。”又递过去一支笔。
这场景似曾相识。
程苏然翻开合同那瞬间,脑海中闪过清晰的画面……
女孩坐在沙发上,乖巧又拘谨,两腿摆放得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的,对面坐着如蛇一样森冷的女人,狩猎般的目光打量她。
[姐姐,这个有法律效力吗?]
[没有。给小朋友一个仪式感,只要你乖,姐姐说话算数。]
红色加粗字体:禁止动心。
像血。
那是2019年8月28日,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把自己像菜市场的猪肉一样卖了。
然后她在那段不对等的关系中动了真心。
六年了,她还是无法忘记,那个卑微又弱小的自己,丑陋又狼狈的自己,明知得不到依然深陷其中的自己……
程苏然捏紧了笔杆,指关节微微泛白。
一页合同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江虞察觉出她的不对劲,嘴唇动了动,下意识便脱口而出:“然然,怎么了?”
程苏然霎时回过神,眸底慌乱一闪而逝,幸而低着头,在看合同,不至于暴露情绪。
“没事。”她翻过一页,感受到江虞正看着自己,心里愈发紧张。
江虞把玩着手中的笔,目光意味深长。
小朋友啊……
演技越来越好了。
是在跟她赌气?还是报复她?果然是长大了,都学会给她发冷刀子。
室内弥漫着诡异的沉默。
片刻,合同看完了,程苏然调整好表情,抬起头,眸色平静如水,“没有问题。”说完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手印。
江虞也签了名字,盖上公司章。
“合作愉快。”
她伸出手。
程苏然迟疑片刻,伸手与她相握。
掌心碰到温热的皮肤,绵软的触感,她心口一悸,沉静的眼眸几欲崩裂,不到两秒便收了回来,若无其事地笑:“合作愉快。”
终于结束了。
程苏然把合同收进文件袋,不可避免地加快了动作,站起来。
“既然合作愉快,那就一起吃饭吧,我请。”江虞坐在椅子上不动,目光深深地望着她。
程苏然一怔,淡笑着摇头:“谢谢江总的好意,吃饭就算了,我下午还有工作。”
说完转身就要走。
忽然,手腕上一紧,她整个人猝不及防被往后拉,失去了重心,跌进了盈满鸢尾香的柔软怀抱。
然而下一秒,她又被抵在了墙上,两只素白的手撑在她身侧,头顶压下温热的呼吸和大片阴影,她被禁锢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无法动弹。
“江总,你这是干什么……”程苏然慌乱地挣扎,恼怒瞪她,却也没忘记自己的伪装。
江虞微微低头,鼻尖碰到了她的脸,“在跟姐姐赌气吗?”
“没有。”
“那为什么急着走?”
“下午有工作。”
“刚才叫你然然,怎么不强调自己姓程了?”
“看合同没注意。”程苏然面无表情,垂在身侧的手却掐痛了掌心。
“是吗?”江虞轻笑一声,“不是因为想起了什么?”
程苏然浑身僵硬。
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心上,经年累月筑起的固防轻易就崩塌了,碎得只剩渣滓。
一直以来,她都对曾经那段包养关系耿耿于怀,像横在心口的刺,深深长进血肉里拔不出来。多少个夜晚,她哭着从梦里醒来,被汹涌的自我厌恶感淹没,她一时是江虞的金丝雀,一世都是江虞的金丝雀,再也洗不脱那层烙印了。
在江虞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她恨自己。
为什么要去夜店唱歌,为什么要答应被包养,为什么要对江虞动心……
“怎么不说话?”看着她的面具一点点裂开,江虞心里顿时生出报复的快感,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把那些原本只属于她的温柔美好都还给她。
而不是给另一个女人。
热血涌上头顶,刺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种感觉就像喝醉酒,而当劲头过去,情绪也慢慢消散了。
江虞又冷静下来。
她在干什么?在说什么?
她和然然已经不是包养关系了,她们现在坐在会议桌上平等合作,她们……
一切记忆都停留在五年前。
她还是金主思维。
“然然……”江虞垂下手,抱住了怀里人。
程苏然睫毛颤动着,依旧面无表情,慢慢收起了思绪,推开她,“江总,告辞了。”
那完美面具又变得严丝合缝。
第81章
程苏然离开了。
偌大的会议室只剩江虞一人,她垂手立在原地,出着神,发热的脑袋慢慢冷却下来。
刚才签合同时,她想起了六年前那个早晨,女孩乖巧坐在沙发上,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紧张不安地看着她的样子。她确信然然也想起来了——无论伪装得多么好,还是会被小动作出卖。
她盯着她握笔的手,心里掀起惊涛骇浪,惊喜,恼怒,不甘……统统涌了上来。
惊喜的是她还记得,恼怒的是她演技纯熟,不甘的是她已有对象。
江虞短暂地失去了理智。
而当理智找回来,她才明白,对然然来说,那段时光是痛苦的,不堪回忆的,自己却亲手捅了对方一刀。
她是怎么了?
江虞闭了闭眼,深呼吸,颓败地坐了下来。
短短两天,冲击太大了,她还没有完全适应,没能调整过来身份,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对然然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这么多年以来,她不曾全心全意投入过一段感情,始终是“金主”,今天养这只鸟,明天养那只鸟,金钱关系带来的痛快与安全让她上瘾,却也让她疲惫。
她除了金主还能是什么?这辈子只能困死在金主身份下吗?
走出大厦之前,程苏然调节好了情绪。
车子等在拐角处,她远远看着,混乱的心稍稍安定,走过去,若无其事地上了车。
音箱里正播放她喜欢的《冬日花园》。
“然然——”闻若弦靠着窗,闻声转头,把手机递给她看,“给你买了个行李箱,已经到了,明天出差就能用。”
屏幕上是RIMOWA官网订单的物流图。
程苏然愣了两秒,“可是我有行李箱啊。”
“已经用了好几年,也该换新的了,上次你还说在机场被刮花到不能看,干脆换一个。”闻若弦语调温和。
程苏然坚持道:“没事,还能再用一段时间,不过既然买了,就放在家里当备用吧。”她弯了弯嘴角,笑容有点无力,“谢谢若弦。”
她向来节俭惯了,不爱乱花钱,有一点点钱都想存起来,并且保证自己的收入源源不断,这样才有安全感。
闻若弦目光落在她揉搓着的手指上,神色微凝,觉出不对劲,沉默看了她片刻问:“签合同不顺利吗?”
“?”程苏然满脸疑惑。
“你心情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