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你都上午过来。”母亲叶枝芳坐在沙发里,不咸不淡说了一句。
沈证影弄不清她是不是话里有话,就按照字面意思理解,解释说:“我订了个破壁机下午送到,看时间应该快到了。”
“你又乱花钱,我们用不上这种东西。”
“之前你们的粉碎机不好用了,这次换一个,打得更碎,吃东西更方便。给你们怎么能叫乱花钱呢。对了,妈,今年冬天特别冷,你们平时不要太节约,该开空调还是开。”
沈卫国一听开空调就不乐意。“我们不怕冷的,不冷。开空调闷得不得了,气也透不过来。”
说开空调不过是老生常谈,每回提每回一样的回答。沈证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说不可,可能进屋来太冷,又可能是和父母无话可说,只能说些关照的话,周而复始。
平时被父母这般冷冰冰地弹回去,她会觉得不快。今次倒好,更像是过场,说过了,义务尽到了,也就是了。
其他她还能怎么样。
说几句天气、病毒的闲话,沈卫国的面色终于柔和下来,“今年大年夜我们在家里吃饭,外面全是病毒,不安全。你早点来帮你嫂子的忙,她一个人弄很辛苦。”
沈证影心想:钱清不擅长做饭,在家要么吃火锅,要么吃饭店半成品菜,没多大花头,谈辛苦实在说不上。不过父亲开口要她早点回来,总是和解之举,老年人嘛,希望家里和和乐乐。她便也微笑着应了。
“让明明给他舅妈道个歉,上次的事情就算是过去了。他到底是个晚辈,不好对长辈那么没有礼貌。”
沈证影心里一沉,没有搭腔。
只听他爸继续说道:“你也是,自己是做老师的,对儿子要严厉,平时多管教,怎么好让他那么没礼貌。说出去知道沈老师的儿子、沈老师叶老师的外孙那么没家教,丢的是我们全家的脸。”
没家教、丢全家的脸在沈卫国那是极为严厉的指责。沈证影和沈证辉从小被耳提面命,谨小慎微,生怕自己做出没家教的事情丢全家的脸。听他爸拿这套来说她儿子,沈证影只觉可笑。江语明就动动嘴,钱清可是动手了,砸杯子砸碗还泼汤。
“明明挺好的,我不觉得丢脸。要是他见到他妈被人欺负闷声不吭才叫没家教丢脸。”话没经过大脑,沈证影脱口而出,语气里还带着一点嘲讽。惊讶自己不是好好好是是是,竟然在反驳父母话的同时发现父母脸色一变。
“沈证影,怪不得明明会跳出来,就是你平时在灌输他你被欺负的想法啊。这样就说得通了。”沈卫国痛心疾首,“谁欺负你了,是我,是你妈,你哥还是你嫂子和侄子!”
“好了,老沈,少说两句。”叶枝芳抬头看向沈证影,“你觉得你大嫂给你介绍对象是一种欺负?”
沈证影不作声。
其实比起父亲,小时候她更怕母亲。叶枝芳有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目光永远充满审视。在叶老师跟前,她时常会觉得自己犯了错,否则为什么母亲的眼里没有温情。做叶老师的学生要好一些,即便叶老师的学生也会面对同样审视的目光,可是起码他们能收获一分叶老师的关心和温情。
“影影,你知道给你介绍对象是件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嘛。”
“没有人要求她这么做。”
“是我,是你妈我要求的。我再三关照她,看到好的给你留意。”
“哦,原来在大嫂眼里那些算好。”
“你年纪大了,又有个儿子,本来就……”
“妈!”沈证影打断她母亲的话,放在平时,她唯唯诺诺能听到走人,今天一句话也听不下去。“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不想再婚,为什么你总是听不进去呢。”
“从小我就教育你,别人说话的时候要耐心听着不要插嘴,为什么你总记不住呢。”
又来了。
纵然退休已久,叶老师仍沉浸在旧日教书训人的时光里,仿佛板起脸教育人是她的天职,她所说的也是金科玉律,对方非听不可。要是不听,她就会摆出孺子不可教的痛惜面孔。跟丈夫说话这样,跟子女说话也这样。
以前沈证影一定低头认错,哪怕逻辑上不觉有错,心里多少会愧疚,这次她却深吸一口气说:“可能是像你,遗传的,都记不住别人说的话。”
“你就这么跟你妈说话!”
沈卫国已显怒容,叶枝芳依然是老神在在的从容样子,这会儿多了几分无奈。“不结婚,老了病了谁照顾你,指望明明吗?不结婚,让别人怎么看你?不结婚你就一直是离异女性,你知道嘛。影影,我也是为了你好。”
分明没有一字谴责,却满是谴责,那语气,那神情,活脱脱在说沈证影不识好歹,无药可救。
为了她好?不不不,那些全是他们在意的。
“妈,真要为我好就少让嫂子操心。结婚的事情我自己做主,请你们不要管了。”
叶枝芳嗤笑一声,“你自己做主,上次你自己做主不直研去结婚,结果呢?离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经过上次那回事,你大嫂也不会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沈卫国沉声说:“不管怎么样,吃年夜饭那天让明明跟你嫂子道个歉。”
那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其他,沈证影只想离开,幸好送破壁机的快递及时解救了她。
收完快递,不像以前那样给父母一样样拿出来演示怎么操作,就将东西往墙边一放,沈证影说:“如果要明明给钱清道歉,钱清也必须给明明道歉。那天,是她先动手的。”
“那怎么可能,哪有长辈给小辈道歉的道理。”
“难道道理是没错的给有错的道歉?”
沈卫国不敢相信这话从他女儿嘴里说出来,指着她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样不懂道理。如果你坚持,那大年夜晚上,你们就别来了,就算来,也只会闹得大家不愉快。”
“爸!”
叶枝芳皱眉,没有插嘴,只看了沈证影一眼。
沈证影摇摇头,从口袋里取出两个红包放在桌上,拉上羽绒服的拉链,系好进屋后一直没摘下的烟灰色围巾,平静地说:“那就先祝你们新春愉快。”
第73章 Chapter 73
沈证影从父母家那间气闷的屋子里出来, 穿过街心花园,经过幼儿园门口,与散步归家、遛狗的老人们擦肩而过。经过大马路川流的人群, 走进地铁边大商场里的咖啡店里,点一杯加脱脂奶的拿铁坐了下来, 咖啡在手,热量从手掌传递到全身, 她才觉得自己好像活过来了。
微微颤抖的双手, 被咖啡缓解浑身发冷的身体,无一不在提醒她, 刚才她经历了多么艰难的一幕。
正面反抗父母,拒绝父母的要求,放下钱转头就走,人生四十五年, 只此一回。
一个成年人对抗父母都如此艰难, 别说那些未成年人。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气呵成, 一点儿没有迟疑, 等走出那扇门, 整个人不对劲,好像七窍被封住了五窍, 三魂去了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