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领命到绥川,除了带兵灭敌之外,天子还交给她一项十分重要的事情。
“让你暗中调查绥川军资之事?”唐见微立即联想到了。
“不错。天子已经怀疑绥川刺史在前线贪没军资藏兵压粮,企图谋反。”沈约说,“我到了绥川十分小心谨慎,每每调查都非常隐蔽,但到底还是遭了算计。”
那日沈约出兵退敌,却在出发不多时陷入埋伏,三万大军连同她一起被困定风峡谷,巨石滚落万箭齐发,是她的忠兵用身体将她护住,这才保了她一命。
行军路线很隐秘,除了自己人,不可能有外人知道,当时沈约就明白她是被己方人谋害。
她的副将身材与她相当,为了保她,副将在她昏迷之时与她换了铠甲,冒充她的身份,就为了能将她保住。
待沈约醒来时,已经身处乱葬坑之中。
周身全都是尸首,所有的脸她都认识,是追随她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姐妹。她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着已经被调换,脸也被各种污渍抹得乱七八糟,便想到了有可能是副将为她挡下一命,甚至是托了旁人枭首假冒她的身份,以迷惑贼人,沈约才得以躲过一劫。
无数的泥土从天而降,将乱葬坑中无数的尸体掩埋,想要将真相永远埋藏于地底。
她不能动弹,不能暴露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她憋着一口气,直到乱葬坑被填埋,贼人离去之后,她才开始向上挖。
手中只有一把破戟,在黑暗中不断地往上挣。
这种事换作旁人恐怕完全不敢想也不可能做到,可是她是沈约,她不是别人,她能行。
她的妻子还在博陵等着她。
阿净在等着她……阿净还在日夜盼着她回来!
沈约不怕死,但她怕妻子的眼泪。
她跟阿净约定过,一定会平安地从绥川回去。
等这次完成天命,她便会向天子情愿,解甲归田,以后只全心全意地陪在阿净身边,不让她再心惊胆战地孤独度日。
她是这样承诺过阿净的,她从未对阿净说过谎,也从未让她失望过。
一寸一寸地挖出了乱葬坑,沈约挣脱了地狱的枷锁,回到人间!
她要回到博陵,将绥川刺史孙允的恶行全部抖露!
但绥川距离京师何其遥远,仅仅在绥川就有无数孙允的耳目,更别说还有埋伏在暗中尚未露面的势力。
此事牵连极广,她不可被发现,不能走官道,只能在山野中穿行。
东躲西藏靠着步行和偶尔借路的马车、驴车,一点点地往博陵去。
日日夜夜,只要她还清醒着,就未停下翻山越岭的脚步。
可绥川距离京城实在太远,沈约已经有些记不得日子了。
西北风大低温,天寒地冻之时,身受重伤的沈约一直都没能痊愈。
她躺在颠簸的驴车之后昏昏沉沉,看着漫天风雪,仿佛看见了唐观秋的笑容。
阿净,听到我的死讯之时,你在想什么?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谁在你身边……
你还在等着我吗?
沈约闭上眼,雪花一片片落在她的睫毛、双唇上……
彻骨的寒冷让她浑身麻痹,麻痹过后,她竟感受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温暖。
像是唐观秋的笑眼,她的怀抱,她的每个字每句话,烫在沈约的生命之中,永远都无法磨灭的爱。
对唐观秋的不舍,是支撑沈约一次次突破极限的支柱。
当她终于回到博陵之时,并没有马上回沈家,而是暗中打听沈家的情况,打听唐观秋的情况。
得到的答案让沈约不敢相信。
唐观秋已经不在博陵了,在沈约死讯传到博陵之时,唐观秋与家奴通奸,做了这等丑事自然被沈家扫地出门。
更有人说唐观秋疯了,疯疯癫癫的她无法自理,只能跟着远嫁的妹妹一起去了东南小县,之后再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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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关于唐观秋的各种风言风语沈约全都听在耳朵里, 她知道按在唐观秋身上的罪名绝不可能。
她和妻子青梅竹马,唐观秋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最清楚。
唐观秋爱她, 呵护着她,即便成亲这些年她为了大苍的安定南征北伐,极少能有时间陪在她身边, 但在如雪花一般的信笺之中,也从未透露过一星半点的怨恨。
沈约知道妻子对自己一心一意,正因如此, 更觉得从沈家流传出来的通奸一说分外蹊跷。
结合这次绥川前线的反戈一击,她明白不宜在博陵这个中心地带久留。
沈约决定暂时远离博陵, 去夙县寻找唐观秋。
听到这里, 一直在旁默默聆听的童少悬欲言又止。
唐见微道:“阿念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
沈约的目光也转移到童少悬的脸上。
童少悬道:“沈娘子,我有些疑问。若你是天子亲自指派前往绥川前线,接掌兵权的话,其实目的很明显,便是要清查绥川刺史孙允在西北的烂账,与监察御史的身份别无二致。这般凶险之事,沈娘子可有做过万全的自保准备?”
沈约:“你是想说我做这么危险的事却没想过会被伏击?”
童少悬的确是这个意思, 但又觉得直接说出来有点不妥, 所以说得很委婉。
沈约说:“我去前线之前和天子相谈一事,自然是保密的。我和天子在私下有书信往来甚至秘密见面的事无人知晓。所以上绥川去收掌兵权, 也不是打着天子的名号。”
童少悬点了点头, 了然:“难怪你秘密回到博陵也没有和天子相见, 就是怕以一人之力打草惊蛇, 败露了自己未死之事, 会引来更疯狂的杀身之祸。”
唐见微:“你是想要继续蛰伏, 让所有人都以为你真的死了,对你这条线索放松警惕掉以轻心,你才好继续在暗中调查。”
沈约说:“我领命去绥川明面上是代表沈家出征,光耀门楣,好迷惑孙允。调查孙允都是在暗中进行。”
说起这件事来沈约还是很悔恨:“大概是之前从未吃过败仗,对自己太过自信而轻敌,才会中了奸人之计,白白牺牲了数千位追随我出生入死多年的同袍……”
提及此事,沈约万分不甘。
童少悬宽慰了她一番之后问道:“前线军资能被贪没,必然不会是一个刺史就能办到的。必定有一条黑线埋在地下,有无数的朋党营私,才敢动军资的主意。
“你出征之时肯定和天子有所约定,若是调查到孙允贪污和挪移军资的确切证据,能暗中挖出所有蠹虫自然是好。可若是失败,必定也有向天子传信的特殊方式,对吗?所以你在博陵向天子传出了消息之后,就迅速离开了危险之地。若是消息能传到天子的手里,那天子肯定会再找到你。但如果半路被截,暴露了行踪,那再想寻你,可此时你已不在博陵。天高地阔的也难找到你的身影了。”
沈约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倒是有点儿惊讶。
初见面咋咋一瞧,阿慎这位小夫人看着弱不禁风天真烂漫,分明就是个闺阁之中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没想到一开口便将沈约的想法拆解了个干净,让沈约有些意外。
当然,除了童少悬说的这点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便是沈约实在担心唐观秋的近况,给天子留了藏着字验的信,交托给暗桩之后,她草草将伤处理了一番,便踏上了前往夙县的漫长之途。
“等一下。”唐见微回味了一下刚才沈约所言,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你是说,你表面上代表沈家出征,光耀门楣,以此来迷惑孙允?为什么孙允就这么放心沈家?”
说到此处,结合沈家在沈约“战死”之后,立即给唐观秋按了一个这么恶意的罪名,杨氏这头速速找了个借口要将她嫁出去,很明显是在清扫障碍。
莫非……
沈约摸着空空如也的酒杯,难掩严重的悲哀和失落:
“没错。沈家很有可能便是背地里和孙允勾结的乱党之一。”
此言一出,唐见微很多疑惑都解开了。
“那你……”
沈约说:“如你所知,沈家不止是我家一脉,我耶娘这边嫡系就有七人,庶出更多。到我这一辈兄弟姐妹不计其数。谁都不可能吧野心放在表面上,他们在做什么,是谁的盟友,很难一一细数。我常年在外征讨,对沈家内部之事不太敏感。在去绥川之前天子已经将沈家在背地里所作所为与我和盘托出,让我自行选择。”
“选择为天子效忠,还是与沈家沆瀣一气?”
“自然如此。”
“你选择了效忠天子。”
说到此事,沈约并无半分迟疑:“我从来只有效忠天子,守护大苍百姓这一条路,不存在选择与否。沈家某些人……窃势拥权心存歹念,自行走上不归路便怪不得别人。他日交锋之时,我定不容情。”
沈约的雷厉风行和霹雳手段,依旧是唐见微熟悉的模样。
没想到身为沈家人,她竟能够在大是大非之前和沈家切断关系。
唐见微最是欣赏如她这样利落之人。
想到沈家之事,沈约便感到心口一股浊气难消,想要再饮一杯,发现方才喝空的酒杯之中,已经再次被倒满了酒。
是童少悬为她倒的。
沈约道了谢,一口将酒喝尽。
童少悬劝道:“这酒后劲极大,还是少喝为妙。”
唐见微揉了揉自己的颞颥:“让她喝吧,她酒量好得要命,喝不醉。”
童少悬可是见识过唐见微酒量的人,她对这酒劲相当了解,能让她说出“喝不醉”这话,说明酒量是真的好。
沈约喝完一杯之后说:“孙允的罪证确凿,但天子应该不会轻易这么快动他。毕竟他只是个屠夫,真正躲在背后的世家势力恐怕比想象中的还要庞大。如今你也有了新的归宿,不怕告诉你,阿慎,此事或许和吴家也有关系。”
唐见微的目光略略一暗。
她自然明白此事和吴家有关意味着什么……
从吴显意对她的婚事一拖再拖可以看得出来,吴显意是知道绥川军资之案的。
她可是吴家的中流砥柱。
如此一来,是否她早就知道耶娘会含冤而死?
唐见微不得不想到,是否吴显意也是杀害她耶娘的帮凶?
沈约说:“唐家为何会遭遇横祸,这事我尚且不知,但必定是军资之案的替罪羊。”
唐见微浑身发寒,脑海中浮现了一件连她自己都不想相信的事:“莫非,我阿耶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