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经百战的人就有这份从容。
唐观秋在外面的马车里等候, 童少悬她们三人和仵作一块儿进了屋子。
为了更好地保存案发之地的所有细节,屋内的尸体还没运走。
这是一间非常普通的民宅,只有吃饭的前厅和卧房, 以及一个极小的后院。
一家五口横死屋内,身上有几处致命的刀伤, 但有一点让童少悬很在意。
除了身上的刀砍伤口之外, 这五个人之中四个人脑袋上都有明显的淤青。
童少悬问仵作, 这些淤青有可能是什么造成的。
仵作看了半天后说:“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拍打, 而且这玩意儿还不是榔头石块之类的……我得再看看。”
这仵作算是县里知名的老仵作了,居然都不能一眼看出来是用什么凶器,看来这凶器应该不是凶犯们惯用的工具。
童少悬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屋内很多物件都掉在地上,碎了满地,血喷得到处都是,可想而知这屋子里发生过很激烈的打斗。
“怕吗?”沈约走到她身边问她一句,生怕这身形单薄的小娘子看到凶宅内的惨状而恐惧,却在这儿硬挺。
沈约的确是想要协助童少悬美名远扬,可一上来就给她一桩戾气这么重的案件,是不是有点儿太为难小娘子了?
其实这段时间里沈约一直在默默观察童少悬。
阮逾说此人可堪重用,长公主那边也是这样说的,但沈约还是不太放心,觉得童少悬年纪太小,成日在书院里泡着读书,没有真实的断案经验,有些事情并不像纸上谈兵这般简单。
书上“夷族”二字轻巧,可放到现实之中,便是数百人死于眼前。
亲眼看到尸首惨状时的心情,和从书上读来完全不同,只怕会噩梦连连。
更何况她好不容易将妻子医治好,和唐见微的关系也在逐步缓和,至少唐见微现在看到她也不会冷着一张脸。昨日还对她和善一笑,感觉又回到了在博陵的时光。
所以对唐见微的妻子,沈约也一直放在心上,想要将她照顾好。
没想到问童少悬怕不怕之后,居然没立即得到回答。
童少悬正在凝神思考,根本没听到沈约在说什么。
她站在窗口,从窗口望出去,透过小小的后院,坊内的街道就在不远处,时不时有人路过。
而后院的墙是木栅栏,并非完全封闭的土坯石砖,栅栏之间是有间隙的。
童少悬能够轻易地看到坊道上路过的人,那么路人也能轻易看到窗内的情况。
童少悬回头问沈约:“这扇窗来时就是打开的吗?”
刚刚被忽略的沈约:“……我们来时窗就是开的了。”
童少悬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语道:“这窗口对着坊道,来来往往人可不少,为什么窗户会开着?一般而言,杀了人之后总是希望能将凶案遮掩一番。尸首越迟被发现,凶手越有逃脱的可能。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仵作想要察验尸首的细节之处也就越多干扰。敞开窗户之事的确有些异样。”
阮逾道:“会不会是凶犯杀人的时候被发现了,从窗户匆忙逃离,没来得及合窗呢?”
童少悬绕到窗外,查看了窗下的脚印:“脚印的轮廓清晰,没有太严重的蹬踏痕迹,说明凶手在逃离的时候速度并不太快。应该不是被发现匆忙逃离,而是悄悄离开。”
阮逾回头看了沈约一眼,带着赞许的目光。
这么一来就更奇怪,凶手完全有时间将窗户关上啊……
童少悬看着沈约,忽然想到了什么,将妨碍她思考的遮面布一扯:
“除非,凶手是迫不得已,必须开窗!”
阮逾听了她的话似乎恍然大悟,而后又陷入了沉思:“那为什么要开窗呢?莫非是……”
童少悬立即道:“屋内或许有不利于凶手的气味,它想要迅速散去!有可能是……是……”
沈约提醒:“某种凶手身上才有的味道?”
童少悬本来也想到了,可是思路被自己的结论堵了个正着。
身上得多大的味道,才能怕尸臭也掩盖不了,冒险开窗?
似乎也讲不太通。
沈约和阮逾看出来了,童少悬的确非常聪明,但还是略微稚嫩,毕竟缺少经验,可以理解。
初次深入凶案现场,能有这样的表现和推演能力已经十分罕见了。
她能够凭借一些细节推断出更多的行为轨迹,可是对于凶手的心态,童少悬还是有些把控不住,这需要更长时间的磨练才行。
“我知道了!”蹲在尸体身边半晌的仵作终于发话,“我知道死者头部的伤是怎么弄的了!”
童少悬立即问道:“怎么弄的?!”
“是被刀身猛力拍打造成的伤!”
“刀……身?”
童少悬有点儿不理解,在庖厨里找了一圈,想要找把菜刀,居然找不到……
仵作说:“不用找了,刚才我已经找过一圈了,这家人庖厨里没有菜刀。”
阮逾笑道:“没菜刀的人家倒是挺新鲜。”
仵作:“若不是找不到菜刀,或许我一时半会儿还联想不到这淤伤是刀身拍打照成的。”
童少悬在一旁听着,这思路让她颇感兴趣,寻了一个勺子递给仵作,让他当做刀来演示。
仵作拿起勺子,横了过来,不是切而是拍,用勺底在桌面上拍了一下:
“就是这样,伤人的不是刀刃,而是刀身。所以伤口看上去是一大片淤青,而不致命。”
“这个动作……”童少悬将之前的猜测串成一线。
开窗的奇怪举动,刀身拍打的奇怪手法……
她忽然联想到了一股熟悉的腥臭味。
当初占着她们家铺子不肯走的暴氏身上,就有一股难以驱散的水产腥臭。
那是常年和水产接触的人才会有的味道,即便暴氏离去之后,屋子里依旧留有那种气味,唐见微熏了很久,用了不少手法才将那味道遮去。
若是凶手身上带着这股腥味呢?
即便是在充满尸臭的房间内,恐怕这股腥气也会有它的一席之地。
所以才会开窗!
而用刀身伤人的手法,和杀鱼之前用刀身将鱼拍晕的手法非常类似!
凶手极有可能是位鱼贩!
童少悬立即将自己所想跟沈约和阮逾说了。
沈约露出淡淡的笑意,阮逾笑容更甚:
“真是英雄出少年,这分析的头头是道!”
童少悬继续自言自语:“这一家五口人数并不少,凶手若是直接拎刀上门行凶,不怕将自己折进去么?”
童少悬在房里踱步,想了一会儿“啊”了一声说:“难怪庖厨里寻不到菜刀,应该是被凶手带走了。所以凶手上门的时候并没有带刀,起初他没有杀人的打算,只是想要谈一些事。”
童少悬一边说,一边在脑内还原这件事的过程。
这个凶手应该和屋主认识,两人因为某件事产生了龃龉。
凶手上门来想和屋主谈判,可没有得到好的结果,凶手一怒之下抽了屋主家的菜刀,攻击屋主。
因为常年杀鱼养成的习惯,凶手在极其愤怒的情况下攻击对方的手法被惯性驱使,用的是刀身,而非刀刃。
受到攻击的屋主和屋主一家必定反击,双方激烈交锋。
被袭击的屋主一家有一位男主人和一位女主人,还有一个年幼的儿子以及两个十岁左右的女儿。
若是凶手一开始就将男主人打伤,导致他没有还手的能力,那么被彻底激怒的凶手在随手展开丧心病狂的屠杀,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童少悬将脑海里推演的情节一一细说,阮逾听罢补充道:
“凶手杀人之后担心自己身上的气味会留在此处,逃走时特意将窗打开,想要将气味散尽。此人必定是初次犯案,杀人之后脑中一片空白,即便想到身上的腥味未必真的会留下,依旧不敢冒险。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正是因为这个奇怪的举动才让我们的小神童推断出了他的身份。”
阮逾这一番分析,凶犯的思绪和行动脉络也清晰了起来。
童少悬领悟到了拆解凶犯的心态,也是断案非常重要的一个能力。
经由阮逾这么一说,所有的细节便更紧密的贴合在一处。
童少悬看看阮逾,又看看沈约:“你们……早就知道了,这是在考验我呢?”
阮逾“哎”了一声:“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们考验你作甚?这案件的确有些我们想不通之处。不过也是某想要一睹神童风采,这才拜托沈……拜托这位娘子请童四娘来此一探。”
沈约在夙县行走依旧低调不用真名,童少悬则是被阮逾一口一个“神童”喊得臊得慌。
“县尊莫再取笑草民了。”童少悬拱手施礼,觉得自己这一点儿小聪明在这些浸淫官场多年的长辈面前不足挂齿。
“我可没在取笑你。”阮逾换上一张认真的脸,“我的确觉得你挺神的,是个能断案的好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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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凶宅出来的时候,阮逾让县尉带人去市集追查鱼贩的下落,唐观秋站在马车边上,有点儿焦急地等待着。
看到沈约和童少悬一块儿出来了,她立即上前来:
“如何这么久?我生怕你们在里面出了事。”
路边纱灯的映照之下,唐观秋的脸和唐见微有一瞬间的重合感,只是唐观秋更温润,唐见微则是妩媚。
童少悬瞧着唐观秋的脸,有种亲切之感,说话的时候也变得更加乖巧:
“姐姐莫担心,我们在里面断案而已。说起来也真是有些迟了……”
不知道唐见微回家没看到她,会不会着急找她。
唐观秋似乎看穿了童少悬的心思,笑着说:“放心吧,我们来接你之前特意去跟阿慎说了,她知道你和我们在一块儿。”
小女儿家的心思被点破,童少悬更觉羞赧。
沈约道:“别在这闲聊了,先回去再说。”
童少悬上了马车,唐观秋要上去的时候,沈约谨慎地握着她的手,扶住她的腰间,生怕她蹬一个马车的高度都会摔伤似的。
唐观秋轻嗔了一声:“你真当我是件瓷器,一碰就碎?不用这样扶着我,我已经好了,又不是老太太。”
沈约也没有反驳,只是垂下眉眼,柔声道:“我担心你,如何也被你说?”
唐观秋被她这么软绵绵的一语,弄得心都酥了,开心地在她的唇上亲了一亲。
沈约恍惚之时,唐观秋一蹬,自个儿轻巧地坐入了马车里,在厢内对沈约招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