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也在看她。
将手中的破陶碗放下之后,露出带着笑意的嘴,那看似商人的男子对憧舟挑了挑眉,目光向不远处的后院瞥了一眼。
憧舟的注意力完完全全被他吸引了过去。
“憧舟?”吴显容咳嗽着走了两步,发现憧舟没跟上去,便回头唤她。
憧舟立即回神,跟上来。
她俩的房间在二楼正对的那间,来来往往脚步声和人声都会从这处穿过,是二楼最吵的一间房。
但吴显容并不介意,将行装放下,被子铺展开,就要躺下歇息。
“门锁坏了。”憧舟想将锁扣给扣上,但对不到一块儿,似乎锈死了。
她对吴显容说:“我下楼问问。顺便打些热水上来。”
吴显容点了点头。
憧舟下楼之后,很快寻到了方才那个男人。
男人正在嚼着胡麻饼,见憧舟下来了,将胡麻饼一放,走到后院去。
憧舟跟着上去,穿过人来人往的水房,寻了一处无人的角落。
“你已有十日未有消息。”男人对她道,“吴氏此番来连县所为何事?”
憧舟不时往回看:“不知。”
“那就去探查。”男人的语气不容置喙,“主上不养闲人。你若再传不回有用的消息,后果你自行承担。”
憧舟心口一痛,问道:“我阿娘还好吗?”
那男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留下一声冷笑,让她自己体会。
憧舟回到房内时心事重重,吴显容看她双手空空,问道:“热水?”
憧舟:“……”忘打了。
“门锁?”
也忘记问了。
“我这就去!”憧舟扶着腿快步再下楼,装了一盆子的热水上来道:
“这门锁坏了许久也没人修理,在这驿站都是来服役的,没人上心。也没其他房间可选了,只好委屈姐姐。今夜我便睡在门边,若是有人要进来,我立马就能察觉。”
憧舟将绢布拿出来投到热水里,在手中展开,轻柔地帮吴显容净面。
随后憧舟清理了床面,铺上自家带来的被褥,一切收拾干净之后才让吴显容躺上来。
“谢谢。”吴显容解下披肩的时候对憧舟说。
憧舟笑道:“这有何可谢的,是我该做的。”
吴显容实在太累,喝了牛皮囊里的药之后,憧舟给她剥了颗糖吃,吃完后很快入睡了。
原本吴显容是让憧舟和她一块儿睡床,但憧舟觉得和她同床共枕实在有违主仆之仪,无法接受。
吴显容知道她自小所受的熏染,也没再勉强她。
憧舟坐下,靠在合上的门缝之前,安静地凝视着吴显容,听她呼吸的节奏便明白她是真的入睡了……
憧舟缓缓站了起来,走到吴显容身边,于刻意调暗的烛火前不舍地看着她的面容。
吴显容似乎做了什么梦,梦呓含糊而激烈。
她又梦到了那些让她焦虑的事情。
虽说吴显容没有亲口提过,但是从其他的奴仆嘴里七拼八凑出了一些关于吴显容的过往,憧舟知道她和家里的关系似乎不太好,离开大族的庇荫,独自在外闯荡,必定要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
吴显容从来都没有说过,离开吴家也是毅然决然,但是憧舟知道她有在暗地里打听耶娘的身体状况。
来连县之前听说她娘老毛病又犯了,还特意让憧舟去寻了一位老大夫抓了药,没有直接送上门,而是交给她阿娘的亲仆,让那姑姑去帮忙熬煮、照顾。
一边是血溶于水的亲情,一边是自己的理想抱负和坚守,吴显容走得很艰难,憧舟对她的心疼随着对她的了解和情感的依赖,一发不可收拾。
姐姐……
憧舟想要触碰吴显容的睡脸,指尖快要触碰之时双目一闭,在心里深深一叹,将手缩了回来。
她站在床边不知想了什么,沉思了许久后,目光转移到了一旁的旧木桌上。
憧舟轻声走向木桌,背对着吴显容,手中悄无声息地举动着……
门忽然吱呀了一声,还未等憧舟反应,手臂已经被擒住了。
“你在偷什么?卷宗?”
“你为何会出现在此?”憧舟反问道。
吴明砚笑言:“若不是我放心不下阿姿住在这鱼龙混杂之地,追过来一看,还真未必能恰巧抓到你这小贼行窃。”
吴明砚毕竟是监察御史,平日里有些碎嘴和混不吝,可一旦认真起来还真有些吓人。她目光抓着憧舟的眼睛,手中的力气渐重:
“你要将阿姿查检的卷宗偷予谁?”
吴显容听见了两人对话的声音,有些难受地从沉沉的梦中醒来,转过脸,便看见了吴明砚和憧舟对峙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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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三月三上巳节,这日一大早金阳破晓,浑厚的鼓声一点点滚过古老的都城,将京师唤醒,各坊门徐徐展开,宵禁结束。
里坊之内渐渐行人如织,街衢之内车马辐辏,交谈声叫卖声热闹如潮。
唐见微很久没有好好过一次上巳节了。
之前在夙县不必说,回到博陵第一年的上巳节是放榜日,她挺着大肚子还被闹了一场榜下夺婿。
今年三月三,她将阿难生了出来,出了月子之后恢复了一段时日,先前月子里长起来多余的丰满已经被她甩了个干净。
于各种膏脂、药膳的辅助之下,唐见微已然恢复到了生产之前光彩照人的模样。
以往博陵的春盛,各个世家女们从前一年的冬日便开始准备,从四方搜罗或自行培育奇花异枝。
待到春日,且看看谁戴的花奇美非凡,谁便是这上巳节万众的焦点。
这便是“斗花”。
今年肯定不例外,斗花已经成为博陵的风俗,是上巳节的最为热闹的风景之一。
唐见微刚刚及笄的那些年也崇尚斗花之道,也想要自己戴的花比旁人更奇特,更美艳。
不过今年她不再将斗花一事放在心上。
小娘子们的小心思罢了,她已然是多年斗花霸主,今年她只想穿一身新衣,带着家人游春野步,到明江边找一处花团锦簇的好地方,席地而坐,面朝明江,看今年新科进士骑马游博陵,观明江之上华美画舫畅游,一家人同乐,别有一番趣味。
阿难头顶上就几根毛,唐见微还将她细致打扮了一番,穿上可爱的小裙子,别了朵花儿,带着她一块儿出门,享受春光。
阿难出门前哭了一阵,似乎在抗议,并不想出门,只想在家睡觉。
唐见微和童少悬哄了半天哭都没止住,最后还是瞧见了阿花,被阿花亮晶晶的猪鼻子吸引,这才没哭了。
“阿难,这是阿花。”唐见微抱着她蹲下来,“要是没有阿花,说不定你也不会这么快来到这世上呢。”
阿花和阿难双目对视,阿难伸出短短的手,懵懂地摸了摸阿花鼻子。
阿花眯着眼,鼻子下的嘴就像是始终维持着微笑的弧度。
这就是两位相伴长大的小伙伴此生的初遇。
原本今日童府一家人可以齐齐团聚赏春,但天子为童少灼及其凯旋轻骑办的烧尾宴正是今日举行。
天子的面子不可能不给,童少灼今日一早便穿了一身官袍出门赴宴去了。
去之前跟耶娘请安时说了,今日若是天子宴席能早些结束,她便来寻家人。
童少悬正好也来请安,听她这么说,便提前知会二姐一句:“这烧尾宴从头到尾上齐百来道菜都得好几个时辰,且博陵这边的明江筵席向来有观夜色、夜游明江的习惯。天子宴请更是繁琐耗时,二姐莫想太多,夜里直接回府入睡便可。”
童少灼听这些规矩就头疼。
她行伍多年,冲锋陷阵最是痛快,她也最是能自如把控。可对于官场之上那么多要讲究的规矩和人情世故却是半点不通。
但四妹说的也对。
她现在不过是七品致果校尉,天子亲自宴请便是重用之意,她只要好好为天子效力便好,旁人随意聊聊便是,别交浅言深,不得罪人就行。
童少灼骑马出行,先和几位今日要一同出席明江筵席的同袍相会,去阳明山祭拜已故战友,陪着战友们喝了几杯酒之后便往明江边去了。
童少灼在马上晃荡,酒劲儿上浮,脸上有点热。
“这酒后劲可真足……”童少灼问同袍,“这是什么酒,教我未到明江已然有了醉意。”
同袍笑道:“这不是你妹媳的酒么?茂名楼赫赫有名的一杯怀古。”
童少灼“哦?”了一声,晃晃脑袋。
竟是阿慎酒楼的酒,可真是醉人。
童少灼一行人到了明江边上皇室御用之地,筵席已然布置妥当,她们看着天子还未到,不好擅自入席,便到一旁闲聊。
讲起轻骑这些年的出生入死和亡故战友,颇有些感叹。
天子不在,她们便说得肆无忌惮:“天子觉得咱们好使唤,临州打完又去禹州,禹州打完再去西边。西边战事刚平又要去臣国支援。哎,这些年尽打仗了,落下一身的病。”
“可不么,我阿耶过世的时候都没能回来送行。”
“若是征伐少半,伤亡也能少半。”
一群人都喝得有些高,七嘴八舌地念叨着。
童少灼的确觉得前线杀敌痛快,可这些年的伤痛也烙在她身上,能活着回来实属不易。
童少灼顺着大伙儿的话随意抱怨着:“狗比皇帝,累死个人。仗是会叫人打,孩子自己倒是会生。”
她们聊着天,全然没发现身后不远处卫袭的仪仗正好路过。
包括卫袭本人在内,跟随她的内侍、禁军和婢女全都听见了轻骑们的话。
众人:“……”
穿着常服的卫袭骑在马上,往童少灼的方向看了一眼之后,留下一抹笑意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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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你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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