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袭在确定童少灼的高热降去,这一波的雨露丸应当是彻底退了之后,也没入睡,连夜准备离京之事。
天子要离京,这是一件大事。
原本卫袭想要让卫慈监国,但她还是了解自己的皇姐,便找来了礼部尚书陶意挈和大理寺卿卫承先。
骆玄防之下,这两个人便是卫袭最要紧的心腹。
离京之事她不希望其他闲人知晓,更不想暴露行迹。只对外说冬至将近,阴极阳升,她将去乾灵山开启祭天大典。祭天大典将会持续两月,在此期间,朝中政务就交由陶意挈和卫承先代为处理。
卫袭早也想过,若长孙胤真的不回朝,那她便提拔这二人为左右丞相。
虽二人都是四十多岁的年纪,论资历恐怕未能够格。可作为帝王,最大的本事便是要会识人、敢用人。
陶意挈和卫承先虽比不上那些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三朝元老,可他们精明强干,忠于卫苍,早就有了拜相之资。与其死板地熬年头,不若破格提升。
这回启用他们二人监国,便是向中枢上下释放出天子之意,也是给他俩极好的表现机会。待卫袭回朝,带不回长孙胤的话,左右丞之事便能落地。
当然,卫袭也不止是他们俩可用。
虽说监国,卫袭亦有眼线留于博陵暗中监察二人举动。
若有二心,密令立启,卫袭的密使可先斩后奏。
……
卫袭一夜未睡,一直忙到了第二日的傍晚时分。
安排好了一切,便差人去备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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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挽之散班之后立即去了承平府,就怕卫慈又在饮酒,糟蹋自己的身子。
没想到去了承平府,家臣说殿下这一整日没再饮酒,也没睡多长时日,半个时辰前更是说想要登山望远,去明日山庄了。
陶挽之追去明日山庄,在西峰山道上寻到了她。
见到卫慈时,卫慈穿着一身轻便的短衣窄€€,这险要难走的西峰她都爬了一大半了,没出汗也没喘。
倒是把陶挽之累个够呛。
卫慈还笑话她:“年纪轻轻,爬个山也爬不过我。”
陶挽之一口气爬了这么高,见着好端端的卫慈,喘得说不出话,便随意让卫慈笑话着,不反驳,就跟在她身边。
卫慈双手背在身后,脚步轻盈地上台阶。
她望着层层叠叠红透的枫叶道:“怎么,怕我想不开?至于么。”
陶挽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就紧紧跟着她。
“殿下怎么想到来爬山了?”
“活动活动筋骨,人老了,身子容易锈。”说话的工夫,卫慈又爬了好几个台阶上去。
陶挽之半步不离,等两人登上西峰的观景台时,陶挽之后脖子出了一层细细的汗水。
卫慈瞧见了,便用手绢帮她抹去。
夕阳之下,卫慈单手捧着她的脸庞,吻她,品味着她的温柔小意。
换作以往,卫慈这番热吻早也让陶挽之身子发软,恨不得吻再绵长一些,不想结束。
但今日她却主动分开了。
“殿下,您要是再不启程,若留下遗憾,定会后悔的。”
卫慈就像没听懂她的话:“后悔什么?”
陶挽之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让她计较了多年的名字:“后悔没有去见长孙胤。我知道殿下心里一直有个疑惑未解,那是殿下的心尖刺。这根刺一直扎在殿下心上,让殿下迄今无法释怀。若长孙胤这次真的挺不过去,而殿下未能一解心愁,一定会抱憾终身的。”
卫慈目光凝滞了几息,就要开口时,陶挽之握住她的手,阻止她说那些自欺欺人。
“我知道殿下心气儿高,曾经伤害过殿下的人,殿下自行再找去的话恐怕会有些难堪。可是……一辈子的心结与一时的难堪相比,重要吗?殿下难道不想让长孙胤亲口回答€€€€要是殿下不是皇储,不姓卫,她也孑然一身,你们以天底下最最平凡的身份相遇,是否能给予殿下更多的情感€€€€您不想知道答案吗?”
卫慈手中微微一颤,收了回来。
“去吧,殿下。”漫天的夕阳都映在陶挽之的眼眸里,她言之殷殷,情之切切,“人死灯灭,再也不会开口。这或许是最后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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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后,陶挽之到承平府找卫慈时,她的寝屋空无一人。
问她去了何处,承平府的家臣也不知晓,只说她就带了两位婢女和一队侍卫,昨夜就没见到人了。
陶挽之心里说不上难过,也并不开心,但切切实实的如释重负。
为卫慈,也为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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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曹丕《善哉行》
第267章
卫袭和童少灼奔走几日之后, 一封密信传到了卫袭手中。
卫袭看过之后长舒一口气。
“果然如我所料,皇姐还是来了。”
童少灼在一旁打坐,练习吐纳, 闭着眼问:“来何处?”
“€€县。”
童少灼一口气差点没运上来, 眼睛嗖地睁开:“€€县?那不是和咱们一路吗?”
“嗯。”
童少灼一把握住卫袭的胳膊:“她……不会是要去见……外祖母吧?”
“不然?去€€县游历自然风光?”
“可是, 她俩不是有仇吗?”童少灼大致听闻过长公主和外祖母不对付的事,但细节上没有考证过,“外祖母都病了, 她去€€县不会是要断外祖母最后一口气吧?”
卫袭弹了她脑门一下:“不可妄议皇姐。”
童少灼捂着脑门更是忧心。
这长公主是卫姐姐的姐姐,两人感情还特好,万一真在€€县撕起来,我该护哪边才是?
卫袭却在自言自语似的低吟:“皇姐总算是走出这一步了。”
……
很多很多年前,久到卫慈有些记不住具体的年份了, 只记得是年娘子离开之后, 她曾经去过夙县。
彼时长孙胤还未搬至€€县,住在夙县的长春坊内。
那时的夙县城墙矮矮的一截, 灰突突的,是个狭小,四处都是土路的小县。
她无法相信, 长孙胤这等德劭贤达举国尽敬的一代大家, 居然愿意住在这等偏远之地。
她戴着帷帽骑着一匹特意准备,丝毫不会引人注目的普通马驹, 缓缓在城中行走。
这儿小摊小贩遍地,说着她听不懂的东南方言。
马粪牛屎铺了一路,气味自然不好闻, 全程卫慈都皱着眉屏着呼吸。
这么小小的县城, 很快便走完一圈。
卫慈想着, 这置锥之地溜达溜达便遇见长孙胤也不稀奇。若是真的遇见她了,卫慈不会动声色,远远瞧一眼就好。
瞧瞧她老了多少,丑了多少。
若是她成了庸碌的市井妇人,那正好,这次她千里迢迢来到东南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可惜未能让她如愿。
她在夙县城内绕了整整五圈,之后又逗留了两日,没有如预想之中那样,与长孙胤“巧遇”。
长孙胤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就连任何一个疑似长孙胤的人都没有遇见。
临走之前,卫慈对自己说,若是能遇见那人的儿孙也行。
只要能在这尘世之中再捕获一丝关于那个人的气息都好,只要是一丝活气儿就行。
卫慈没想要打扰她如今的生活,只是想留个念想而已。
老天依旧将这扇门紧紧地闭合着,让卫慈想起长孙胤的冷漠,如这沉默的夙县一模一样。
卫慈再一次扑了个空。
那爱而不得的遗憾便继续勒着她的心口,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如影随形。
年娘子在离开前说过,卫慈的心早就在年少时全部交予长孙胤,被长孙胤毁得稀烂,再也无法恢复原貌了。
……
年娘子姓年,她不知自己耶娘是谁,甚至不知家中行几,就连“年”这个姓氏都是慧明师太在山脚捡到她时,从包裹她的袄子边角里瞧见的一个绣字。
或许“年”也不是她的姓,无论是或不是,慧明师太都告诉给了年娘子,算是活于人世之中的寄托。
年娘子是卫慈被废储君之位,初离博陵,在尼姑庵中清修时照顾她的小尼姑。
这个“年”姓卫慈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认识她时她叫净空。
卫慈上她们尼姑庵清修时没有告知任何人她的身份,但慧明师太见识的贵人多了,第一眼瞧见卫慈就知此人身份不凡,还有护卫在暗中保护。
能有这气韵的定是天家的人。
慧明师太不好怠慢,就照卫慈的意愿,在人迹罕至的山顶别阁为她清扫出了一处清静之地,每日派小尼姑净空去送斋菜,顺便照看。
那时净空不过十四五岁,瘦瘦小小,端个水盆都不利索。
卫慈虽是被人伺候惯了,但瞧她笨手笨脚,生怕她一盆子水浇下来将被褥都给浇透,便不时搭把手。
净空来伺候这位“大人物”原本就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做错了事被惩罚,根本就不敢抬头去看她,却没想到这位大人物比她所想的要和蔼许多。
一来二去,净空也就没那么怕她了,甚至敢偷偷瞧她。
净空在尼姑庵里长大,所见的都是不施粉黛的尼姑,长得都是普通人的模样,她也没想过“美丑”一事。
可这大人物却是全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