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童少悬被热得睡不着觉。
即便挺尸在床上根本不动弹也能生汗, 寝衣很快粘在肌肤上, 枕着枕头的头发里潮乎乎的, 感觉自己睡的不是床, 而是个蒸笼。
原本西南就潮湿酷热,如今又逢入夏时节,水汽更甚。
童少悬被蒸得恨不得连衣服带皮肉一块儿扒了,心里又藏着事儿,实在睡不着,干脆坐起来点灯,看会儿书。
褚县县衙后院树木花草极多,各个长得茂盛。入夜之后院子里虫鸣鸟叫不绝于耳,时不时还会窜出几声野兽的低吼。
《六韬》才刚刚拿出来,童少悬就被那“野兽”的声音弄得一怔,忐忑地将手里的书放下,轻着步子走到窗边往外瞧一眼,想知道方才叫唤的是个什么玩意,若有危险她也好快点逃走。
却见朗月星盘之下,沈绘喻站在她的房门口,脊梁挺拔如松,聚精会神探查周遭,右手压在腰间长刀之上,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无论是拇指大的小飞虫还是比她还庞大数倍的猛兽,都甭想逾越她,伤害到屋中的童少悬。
听见声响,沈绘喻略略转回头,对童少悬道:“刺史安心睡吧,这儿有我。”
或许是因为她久不开口,说话的时候嗓子有些紧,开口的前两个字几乎是气声儿,声音分外的低。
但童少悬还是觉得特别安心。
烦躁和不安感也消减了不少。
“我看会儿书。”童少悬道。
童少悬坐回来,将二姐给她的兵书又一次拿出来。
虽里面记载了无数的战略变化,可没有一种是与当下的情况一模一样的。
她见二姐那不太秀丽字在某页页脚注释:“战场之上,千变万化,心静而视野开阔,敢为而所向披靡。”
如今童少悬面对的是澜仲禹,虽然凶悍狡猾,可他是大苍之臣,并不敢真的在大苍境内大开杀戒,即便如此已经足够让人胆颤。
更不用说面对那些不要命的胡子、贼寇了。
二姐这么多年都提着脑袋走在刀刃之上,她是如何度过的?
童少悬看着这一行字迹,忍不住抚摸。
或许如今的她,正是体验了二姐这么多年心境的万分之一。
童少悬的书案正对面便是窗户,为了防止蚊虫飞进屋中,这儿窗户和博陵不一样,多装了一层纱网。
透过纱网繁密的网,明月都被分割成好几块。
这是一种破碎的,极为不熟悉的场景。
耶娘在€€县还好不好?
如今博陵应该度过了最热闹的三月三,赏春宴都歇了吧,也要苦夏了。
……
褚县城中的粮仓见底,童少悬打算和澜仲禹的军队交锋。
齐州并非没有猛将,先前领兵斡旋的祁将军便是一名足智多谋的老将。另有三位副将也都骁勇善战。
可说到底,要和澜仲禹的大军对战,无论是澜仲禹还是童少悬自己看来,童少悬似乎都有些以卵击石的不自量力。
“咱们并非要与澜家军正面对战。”
战略舆图铺在桌上,童少悬一身青袍立于正中,束了个简单的髻,只插一支小玉簪。
阮逾站于旁,周围围绕着童少悬的都是身穿铠甲,虎背熊腰的壮汉。
童少悬一来褚县,就让澜仲禹吃了个闷亏,所有人都带着一份耐心甚至是恭顺的态度,仔细聆听这年轻的刺史所说的每个字。
“无论他如何挑衅,我们都不可贸然出击。澜仲禹劫夺咱们的粮草,要的就是咱们焦躁之下失去耐心,丧失正确的判断,与他正面对决。无论从兵马人数和战役经验而言,我们都不占优势。所以此事只能智取,用谋略重获粮草,尽量拖延时间,等待援兵的到来。”
童少悬与众人说了她的计策,大伙儿都有些疑惑。
但当童少悬当着众人的面演示之后,所有人都叹为观止。
这世上还有童刺史这样的奇人!
当下对于从澜家军嘴边抢夺粮草之事更有了几分底气。
和唐见微说的一样,西南是蜀椒的盛产地,这儿的蜀椒辣劲儿十足,童少悬来到西南之后已经领教过蜀椒威力很长一段时日了。
在来之前童少悬想到要将花椒弹作为她的秘密武器,若是打仗之时将其用上,必定能杀对手个措手不及,就像当年东小门之战一样。
齐州有很大规模种植蜀椒的田庄,童少悬在到齐州之后早就差人勘探过了。
这儿的蜀椒个顶个的辣,能够让花椒弹的威力翻倍,足以迎头痛击不可一世的澜家军。
除了威力再次翻倍的花椒弹之外,她也将能在掌内发射钉子的掌内乾坤,改良成威力更大的杀伤武器。
这武器能够如投石车一样推到战场之上,却不笨重,两人协力便能发动,力气大一些的一人之力就可操控。
此武器能够同时喷射出两千根钉子。无论是作为近距离作战还是防守,都极为出色。
童少悬将其称之为“千钧齐发”。
这时的童少悬还是个一帆风顺,人生中没吃过什么大亏的童少悬。
她还没有意识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澜仲禹以剿匪为由拦截褚县的粮草,而童少悬也承了其借口,以打击匪盗为理由,出手救粮。
双方在褚县郊外对阵。
因褚县兵力不足,祁将军建议边打边跑,待诱敌深入之后再用花椒弹和千钧齐发,给予对方致命的一击。
澜家军果然中计,对褚县兵马穷追不舍,进了祁将军的圈套之内。
童少悬则在不远的高处观察风向,等到了时机成熟之时,便令人投掷花椒弹。
以花椒弹给澜家军一个惨痛的教训,将其逼退,领教到了花椒弹的厉害,从此往后也不敢轻易来犯。
上千枚花椒弹是在童少悬的带领下,由整个褚县县衙上下一块连夜赶制赶出来的,数量庞大且作用极其邪门。一阵诡异的红雾飘过,澜家军全部被花椒弹吞没了。
即便没有被花椒弹扑个正着,祁将军等人无意间嗅到了那么一点气味,都忍受不住连连咳嗽,可想而知这花椒弹的威力有多强劲。若是迎面吸入口鼻的话,只怕咳嗽都来不及,更不要说行军作战。
就在童少悬和祁将军他们怀着一颗凯旋之心,想要将粮草拉入城中时,却听见一阵逆天的呐喊声从红雾之中传来。
祁将军心下一紧,纳闷地回头,此时花椒弹的红雾已经被风吹散,只见一大团黑影叫喊着向他狂奔。
澜家军不仅没有剧烈咳嗽泪流不止,反而杀气腾腾,喊声震天,似乎全然没有受到花椒弹的影响。
祁将军的右臂被飞驰而来的猛将砍断时,他才在剧痛之下看清了,澜家军各个戴着琉璃眼罩,口鼻用厚厚的油布遮上,就像早就看穿童少悬的手段,花椒弹对他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站在高处的童少悬心下一惊。
莫非,澜仲禹早就知道她的机巧了?
是啊……都是澜家人,或许澜宛早就在知道童少悬出任齐州刺史的时候,就将她所有底细和招式告知给澜仲禹了。
童少悬懊悔不迭,用过的套路怎可不假思索继续再用?还是用在这么重要的战役上!
祁将军不亏为猛将,即便被斩断一臂,依旧能在乱军之中厮杀,砍下对方数人首级。
面对着穿戴奇异的澜家军,褚县军马混乱之中想到了用千钧齐发来对付敌方。
数十台千钧齐发立即启用,无数的钉子近距离飞射。
谁知澜家大军不仅有盾兵相挡,手持长枪的步兵也身穿厚实的铠甲,就连马匹都武装到马蹄。
千钧齐发虽有扫射之威力,可以穿透一般软甲,但面对极为坚硬的铁甲,全然没了作用。
澜家军气势大震,为首将领大喊“杀匪贼”的口号,率大军狂突。
童少悬见祁将军被围困,号令退兵的同时嘶喊着让人去救祁将军。
可战场之上喊声震天,她即便喊破了嗓子,声音也传不出去。
发令兵已经被射杀在战鼓边,童少悬将他的尸体翻到一旁,就要击鼓之时,却听沈绘喻惊声而叫:
“主上,小心€€€€!”
一支冷箭不知从何而来,直刺童少悬的心窝。
沈绘喻伸手要夺那支箭,为时已晚,那箭刚劲有力,“嗖”地一下还未等人看清,便钉进了童少悬的心窝里。
沈绘喻一身的热血顿时凉透,她扶着慢慢倒下的童少悬,拼命呼喊她的名字,想让她保持清醒。
童少悬脸色惨白,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
她低头看了眼插在她心口的箭,缓缓抬起手,握住箭身。
“主上,莫动它!”沈绘喻看她一把将箭拔了出来,吓得声音陡然变了调,一把握住童少悬的手腕。
还是晚了一步,童少悬已经拔了。
没想到箭头没有沾血。
童少悬将心口已经被射凹的护心镜一块儿丢出来。
这是路繁给她的护心镜,当初路繁献出此物,童少悬还在心里揶揄€€€€何须这么兴师动众。
没想到这护心镜真的救了她一命。
沈绘喻看到此景,一口堵在喉咙口差点没给她堵断气的慌张,这才稍微缓了点过来,四肢还有些发软。
……
这一仗自不用多说,童少悬惨败。
祁将军还是捡回了一条命,右臂没了,身上到处都是伤。
童少悬去看过他几回,祁将军的状况很不好,大夫跟童少悬说,祁将军此番凶险,能不能挺过来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童少悬中了当胸那一箭,虽有护心镜帮她挡了下来,可依旧造成了一片可怕的青紫色淤血。
每次呼吸,都让她胸口发痛。
澜仲禹特意让人送了一封信给童少悬,信中大放厥词狂傲妄言,直呼战场不是她这等弱文士可以涉足之地。
更是戏言,只有他那样的老将可以轻敌,乳臭未干的小娘皮何来轻敌的自信?
若是再不开褚县大门,待本将军强行攻入褚县捉拿盗匪之时,可不是只给你一箭那么简单了。
童少悬一字字将这封充满了挑衅意味的信看完之后,烧了。
这场败仗之后,原本对她大有改观且全然信任的下属们,渐渐又有了一些不开口却也能被童少悬感知的悖逆情绪。
她的确是轻敌了。
澜仲禹是澜家人在西南最重要的部署,澜宛怎么可能不提前知会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