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周傅斯恬和她说了一件烦心事。她班上有一个不太熟的女生杨月开始会隔三差五地找她说心事。这本没什么,即便不是班级心理委员,傅斯恬也不介意帮一把需要开导的同学。但问题是,杨月的心理问题好像有点严重,已经超出了普通的心情不好范围,与傅斯恬交流的过程中,时常会透露出一种“活着没意思”、“死了会不会更开心”的想法,让傅斯恬胆战心惊。
某次傅斯恬特意约她一起吃饭、聊天,无意中还发现她带着护腕下的手腕上,竟然有一道又一道浅浅的划痕。像是刀片新划出来的痕迹。
傅斯恬心底警铃大作。她作为心理委员,有责任也有义务要在每个月上交的班级心理健康报表上如实反馈班级同学的心理情况。可心底里她又不愿意这样做,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算不算是打小报告,辜负杨月对她的信任。
但杨月的情况确实很危险,如果不反馈,最后真的出什么事她一定会懊悔终生。
她劝过杨月去找心理老师聊聊,杨月非常抗拒。她也试图联系过杨月的家长,可联系电话一个是空号,一个一听是杨月学校的,直接挂断了。
傅斯恬无路可走,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不得已向陈熙竹寻求意见。
陈熙竹很严肃地告诉她:一定要上报。
她说在她们入学前的两届,法学院其实发生过一起这类不好的事情了,学校为了降低影响,所以把消息压下去了,藏得严严实实。也是从那一届开始,各个学院不仅加强了心理委员的培训工作,还在各个宿舍都设置了心理气象员的职务,就是为了加大排查力度,防止悲剧再次重演。
傅斯恬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把杨月的情况写进报表,上交了上去。
“我报上去了。”傅斯恬闷闷地说。
陈熙竹放下心:“交上去了就好,剩下的事就是学校的事了,我们也算了了一件事,不用提心吊胆了。”
傅斯恬言不由衷:“嗯。”
其实上交上去以后,她没有一天真正心安过。难受程度比之前更甚。她害怕杨月发现这件事找她质问,更害怕这件事会带来的未知结果。她不知道自己这一交,会不会影响到一个人的一生。
这是她承担不起的重量。
“我这么做真的是对的吧?”走出了很远以后,她终究是忍不住想再从陈熙竹那里得到一点肯定。
陈熙竹第n次告诉她:“没错!换任何一个人都会这么做的,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啊。你这是对她负责,也是对你自己负责。”
傅斯恬再一次从陈熙竹的肯定中得到虚假的心安。
但这份虚假的心安仅仅只维持到第三天早上的西经课,被杨月冲进教室,歇斯底里的一巴掌彻底打碎了。
第59章
西经老师正在讲台上讲解着ppt里的案例, 杨月突然推开后门,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吓了她一跳, 把她的思路完全打断了。她皱了皱眉正发怒,”同学, 你哪个……“
清脆的“啪”声直接打断了她余下的话。杨月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 三步并作两步地杀到了后排傅斯恬的座位旁,手起掌落。
震惊四座。
她是用了狠力的,傅斯恬整个头都被打偏了, 脸上迅速浮起一个红肿的巴掌印。她愣愣地转回头看杨月, 脑袋嗡嗡作响,眼前景象发昏, 熟悉的课堂、同学熟悉的脸庞突然都变得陌生了起来。她颤动着双唇, 像是想说什么, 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口腔里全是腥甜的血味。
尹繁露在为她抱不平:“杨月, 你发什么疯?!你怎么打人啊?!”
西经老师在咆哮:“快把她拉住!这是在干什么?这是在上课!我的课堂!班长, 去,把你们辅导员叫过来!”
整个课堂的同学都在窃窃私语。
所有的声音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只有杨月的声音,那样清楚那样尖锐地落进她的耳朵里,扎进她的心里。
杨月被后排的两个男生一人一边地抓住了手, 也不挣扎,也不发怒, 只是颤抖着胸脯, 双眼通红,愤恨地盯着傅斯恬:“这是你欠我的!”
“我以为我们是一类人,我以为你会理解我的!”她控诉着, 眼里滚出泪,声声泣血,声声如刀,刺进傅斯恬的心里。
“学校让我休学了。你满意了?这就是你说的会帮我?!这就是你说的你不会和别人说的?!”
傅斯恬脸上血色褪尽,嗫嚅着“对不起……”,眼泪也盈满了眼眶。
辅导员带着一个中年女人赶到了。中年女人抱住杨月的肩膀,一直在给同学、老师、傅斯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她现在情绪不受她自己控制的,她不是故意的。”她攥着杨月往外走,杨月也不抵抗,认命了一样被她拽着走,只是回过头,看着傅斯恬的眼睛,一字一字很认真地说:“傅斯恬,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像诅咒一样,傅斯恬浑身发寒,摇摇欲坠。恍惚中,杨月这双赤红的眼睛与童年时受害者家属崩溃的双瞳重合在了一起,那一声“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也像是来自遥远噩梦里的声音一样。
”凭什么你们还敢要求我们的谅解,凭什么你们还想要从轻,我们永远不会原谅你们的!”那一口唾沫,吐在她和母亲的脸上,像永远擦不下去的烙印。
教室里全是同学的议论声,辅导员嘴巴一张一合,好像也在对她说着什么。傅斯恬听不清,耳朵里充斥的全是记忆里嘈杂恶毒的“离她远一点,她爸爸是坏人,大坏人生小坏人,她也是坏人”、“不要和她一起玩,不要学坏”、“杀人犯的女儿是小杀人犯,我为什么不能打你,你本来就该打”的声音。
或是好奇或是嫌恶的视线,如有实质地落在她的身上,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吞没过来,傅斯恬觉得自己要无法呼吸了。
一道瘦削的身影把她挡在了身后。时懿握住了她的手,给她送来一丝温度。
“老师,我先带她去上药,之后再去办公室找你可以吗?”她微哑的声音响起,像深海里投下的一道光线。
傅斯恬看着她的背影,撕裂般的疼痛席卷心扉,咸涩的呼吸却慢慢地回到了胸腔之中。
时懿还是那个时懿,光还是那道光。只是自己不是当年那个纯粹的自己了。
这是不属于她的光,她留不住的光。是她不该打扰、不该贪恋的光。
她努力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用了,我和老师一起过去……”
时懿回过头看她,眼底是晦涩的情绪。
傅斯恬不敢多看,怕多看一眼,自己所有刚刚找回的理智与自尊都会被分崩离析。她惨白着脸,努力地支撑着自己挺直腰板,站起了身子,面对着所有人打量的目光。她从时懿掌下抽出了手,声音很干很轻地和她说:“谢谢你。”
时懿注视着她,压在桌面上空了的掌心慢慢收握成拳。
傅斯恬垂着头,走出了座位,在非议声中,跟着辅导员走出了教室。
杨月的控诉、杨月憎恨的脸庞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反复凌迟,傅斯恬有那么一刻想要逃避,想要就此失去所有的思考,想要彻底做一个无知无觉的人。
可是不行。
她是来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