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想起来了。郑宓不由生出一阵期盼,然而明苏却很快便恢复了镇定,低头看了眼地上摔得粉碎的茶盅,看罢,又抬起头,望着郑宓。
她微微勾起唇角,眼中却殊无笑意,淡淡道:“这句话,娘娘往后不要说了。”
郑宓心头一痛,是因为这句话,让她想起她了,所以她不愿听见吗?
她一时有些无措,只能点头:“好。”
玄过见这二人说完了话,这才敢小心地过来,弯下身,捡起地上的碎茶盅。
明苏自若道:“娘娘若不嫌弃,便尝一尝这茶吧。”
矮几上的小炉烧得红旺,炉上的水沸了,自壶口溢出来,滚落在火红的炭上,呲呲地冒着白烟。
郑宓依言坐下。
玄过取了新茶盅来,重新沏茶。
明苏像是没什么说话的兴致,斜倚着软枕,看茶盅里冒出的袅袅白烟。
她不说话,郑宓也不敢开口,心中却更加想知道,这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明苏会变成这个样子。
在教坊那日的事,过去多日之后,郑宓才从玄过口中得知,自从祖父被定下谋逆的罪名,明苏便一直苦求皇帝重审此案,且以性命为祖父担保,太傅绝不可能是反臣。
皇帝的手段来势汹汹,打了世人一个措手不及。朝臣们甚至反应不过来,一开始为太傅鸣冤的,不论官职大小,全部下狱问罪。杀了一批,关了一批以后,余下的大臣,怕了,为了前程性命,无一人敢开口。
只有明苏,还在不断地求见皇帝,她怎么都不肯信,皇帝是有意整治郑家。一遍又一遍地陈述太傅忠贞,一遍又一遍地揭穿那些所谓的罪证的牵强虚假。
可那时的她,孤立无援,手中没有一点权力,说的话也没有半点分量,她的焦急奔走,落入有心人眼中,简直可笑透了。
直到皇帝下诏,赐死皇后,她才醒悟过来,太傅忠与不忠不是此案的关键,此案的关键是,皇帝要郑家家破人亡。
她赶去仁明殿,阻挠赐死皇后的内侍,却被皇帝下令拿下,将她按在地上,逼着她,亲眼看着从小爱护她教导她的皇后,被勒死。
而后在她的情绪崩溃的时候,皇帝又打了她二十脊杖。
二十脊杖下去,皮开肉绽,鲜血迸流,险些生生地打残了她。可她养了几日,刚能下地,就半刻耽搁都没有地赶来了教坊。
这些,明苏提都没有同她提过。
若不是玄过忧心明苏的伤势,私下里告诉了她,她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
噔的一声沉响。
明苏把茶盅放在了几上,她看了眼外头的天色,看来是要走了。她这五年的变化太大了,大得几乎看不出,她曾是个人人赞誉的温吞少年。尤其是新入宫的宫人,都以为信国殿下生来便如此阴冷倨傲。
郑宓掩下眼中的关切,跟着将茶盅放下了。
明苏站起身,看向她,正要开口告辞,殿外那小近侍高声道:“见过瑾嫔娘娘。”
“免礼。”瑾嫔含笑的声音传了进来,“信国殿下可在殿中,劳烦中贵人通报一声。”
明苏讥讽地笑了一声:“奇怪了,怎么今日人人都往这荒僻的昆玉殿来了?”
郑宓没应声,她也是这“人人”中的一个。在明苏眼中,她与瑾嫔恐怕没什么两样。
瑾嫔瞧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相貌如细柳拂花,别具柔弱风情,很使人心生怜惜。
她是三年前入的宫,父亲是一小官。入宫之后,也得了一阵宠幸,让家中沾了不少光。但后宫从来不缺美人,以不缺新人,瑾嫔受宠了不过大半年,便如许多深宫女子一般,沉寂了下去。
不知她今日来做什么。
瑾嫔入殿,明苏是小辈,先行了礼:“瑾嫔娘娘大安。”
瑾嫔哪儿敢受她的礼,忙还礼道:“殿下不必客气。”
明苏确实也没客气,自坐了回去。倒是瑾嫔见了皇后,惊讶之色,一闪而过,笑道:“娘娘也在。”又恭恭敬敬地福下身去,“臣妾拜见娘娘,娘娘千岁。”
郑宓笑道:“坐吧。”
瑾嫔又恭敬地谢了恩,直起身,云桑自偏殿搬了圆凳来,摆在皇后与公主身前。
瑾嫔斜签着坐了,语气很是谦卑:“臣妾路上听闻,信国殿下在昆玉殿纳凉,想起有一事相求,便冒昧过来了。”说着,又望向皇后,歉然道,“谁知娘娘在此,若是搅扰了娘娘与殿下雅兴,便是臣妾的罪过了。”
郑宓看向明苏,明苏捏着翠玉茶盅,脸色淡淡,显然没什么兴致。
郑宓便笑道:“本宫与公主也是偶遇。”
她说完这话,余光便瞥见明苏唇畔一抹讥嘲。
郑宓顿时有些不自在,却仍是维持着面上的笑意,道:“你有什么事,便说罢。”
瑾嫔斟酌了片刻,冲身旁招了下手,随她同来的宫女忙将一直捧在手里的匣子奉上。
瑾嫔接过了,站起身,恭敬地摆到明苏那侧的几上,笑着道:“臣妾的兄长,得了枚簪子,欲献与殿下,却又不敢贸然上门,恐搅扰殿下清净,便交与臣妾,代为转交了。”
她说的是恐搅扰公主清净,但殿中之人皆知,是她的兄长身份不够,进不了公主府的大门,见不到公主。
郑宓纳罕,是什么价值连城地簪子,值得瑾嫔兄妹二人巴巴地献上来。她好奇地看向那匣子。明苏坐正了身,将匣盖翻了开去。
只见匣中,躺着一枚的金簪,样式十分精致,海棠花样的,中间嵌了白玉,清丽而不失端雅。
只是那簪身上有几道印子,显然是有些年头了。
郑宓心头重重一跳,这是她的金簪。
她下意识地望向明苏。明苏正看着瑾嫔,似笑非笑道:“瑾嫔娘娘的兄长费心献的竟是一枚半旧的簪子。莫非是在与孤取乐?”
她没认出来。郑宓怔怔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