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苏好学,狠得下心苦读,她的诗文一向比诸皇子写得好,她读史也比诸皇子透彻,她的字更是严寒酷暑,四季不辍地苦练出来的稳健遒劲。
只是那时候,皇子们都没拿她当回事,哪怕她读成了才学盖京华的局面,又能如何,不过是名公主罢了。
郑宓曾听过宫人私底下议论过此事。
她听得很不是滋味,更是心疼明苏。她怕她不知疲倦,不知歇息,累坏了身子,时常寻她说一会儿话,或是领着她去园中走一走,望一望绿色的草木,与远处的殿宇楼台。
明苏性子好,由着她,有时苦思被打断,也不埋怨,总是她想做什么,便陪着她做什么。
那一阵,她学琴到了瓶颈处,入宫来请姑母指点,明苏正换乳牙,不爱开口。她练琴之余,每隔一个时辰,便来逗她说话一回,好让她歇一歇。
可惜明苏定力好得很,让她逗得想笑了,就抬头,用盛满笑意的眼眸望她一眼,就是不出声。
可她越是不开口,她偏就越是想听她说话。那日,明苏在窗下读《左传》,她在她边上奏琴,奏的是幽缓的曲子,合着青白釉香炉袅袅升起的水沉香的沉静气息,室内一派清幽雅致。
一曲奏罢,明苏搁下了笔,看着她,似乎有话想说。
郑宓便等着她开口,明苏眉眼间略显纠结,过了一会儿,还是低下头去,拿起笔,继续书写。郑宓见书桌上,砚中的墨用尽了,便上前去,替她研墨。
时辰已不早了,将至亥时,明苏还余了些功课未完成。郑宓就在旁看着,或是为她研墨,或是替她斟茶,只是陪着她。
直到亥中,她停了笔,终于写完了功课,郑宓方笑着道:“殿下辛苦,可要臣女为您捏捏肩。”
她们时常一处玩,这般玩笑话是常有的,明苏一汪水眸中笑意温柔,摇了摇头。
郑宓想了一想,又从袖袋中取出了一方小小的印鉴来,放到明苏手中,明苏低头把玩,看到底下的印文,笑意布满了她的小脸。
郑宓笑道:“这份薄礼,殿下可喜欢?”
明苏连连点头,显然是爱不释手。
可惜她还是没开口。
郑宓再想了想,又道:“这鸡心石,是我写了首诗,祖父奖赏的,算是以力易物,印文中殿下的名讳,是我亲手刻的,费了好些时日。皆是亲力亲为,诚意可够?”
明苏还是连连点头,明亮的眼眸中满是真挚。
可郑宓偏生有意为难她,佯作怏怏,显出很低落的模样来,叹息道:“可殿下却连句话都不愿与臣女讲?”
明苏见不得她有一丝难过,立时急道:“不是!”说完,反应过来,忙用手捂住嘴,惊恐地看着她,瓮声瓮气的,还有点漏风,道:“你可见着了?”
郑宓强忍住笑意,摇头。她没敢说话,怕一开口,便笑出声。
可明苏哪儿能瞧不出来,她正是晓得要面子的年岁,脸都涨红了,站起身,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印鉴,生气地瞪着她。
郑宓连忙哄她,心中却是止不住笑意,掉了乳牙的殿下真是奶里奶气的可爱。
第十一章
奶里奶气的殿下还有点凶,但也很好哄,郑宓再三保证了没看到,明苏便不与她置气了。
又过了两月,她的生辰将近,郑府打发人来,催她回家,明苏在她离宫前来寻她,满目不舍:“可惜不能在你生辰当日,与你一块吃碗长寿面。”
那时她的牙已长出来了,不影响说话了。郑宓也舍不得她,与她道:“我也不好总不回家,待过两个月,姑母寿辰,我再入宫来。”
明苏也没别的法子,一面叹息两月的辰光太过漫长,一面又很担忧,拦着她的衣角,与她说道:“我会想你的,你别忘了我,下回入宫来,还与我玩。”
她总担心郑宓嫌她岁数小,与她玩不到一块儿去。
郑宓自然答应了。
明苏这才宽慰一些,又从袖袋里摸出一只小小的檀木盒子递给她:“这个,是我贺你生辰的寿礼,也提前赠与你吧。”
郑宓接过,见明苏十分期待地望着她,便知她是想要她打开来看一看了。
小小的盒子,只掌心大小,郑宓也好奇得很,想里头会是什么,她原以为殿下满身书卷气,会赠她文房四宝一类的,可这盒子的尺寸,文房四宝是断断装不下的。
她的心被勾得痒痒的,好奇地打了开来,便见里头是一小小的扇坠,红绳编制,样式很精巧。郑宓出身太傅府,这样的东西自然不知有多少,可她一见明苏送给她的这一个,就很喜欢,拿在手里,端详许久。
扇坠编织成了如意结的样式,小小的一个,挂在团扇底下正好,也不会显得累赘。郑宓细细地看,目光被如意结底下的一颗莹白色的小珠子吸引了。
她摸了摸,珠子光滑且轻盈,似乎是某种玉石,却又从来没见过。
明苏开了口:“这枚扇坠是我亲手所制。”
郑宓一听就明白了,是因为她赠她的印鉴是亲手刻的,所以,明苏认为要亲手所制才能显诚意。她笑着福下身,道:“多谢殿下用心。”
明苏老沉地点了下头,脸都羞红了,口上却仍像个小大人似的,清晰道:“如意结是我编的,所用的红色丝线,是我请针线上的嬷嬷教我纺的。底下那珠子也是我亲手打磨,用的是、是我攒的乳牙,我自己长的。全部都是我亲力亲为。”
郑宓怎么都没想到这小小的珠子,是她用乳牙打磨的,很是意外。
明苏说完,就等着郑宓夸她了,郑宓如她所愿,好好地夸了她一顿,殿下的尾巴都要晃起来了,郑宓忽然道:“殿下换了这么多颗,却只给了臣女一颗?”
明苏那无形的尾巴瞬间蔫了下去,有些丧气地道:“其他的,都打磨坏了。”她仔细地把工序说了一遍,“要成这样一颗珠子,得先磨出形状,再将表面磨细,而后用活水冲洗,然后擦拭,还得上一层蜡。光是磨出形状,就弄坏了好几颗。不是我手笨,玉石师傅说,乳牙太小了,活计精细,才不易打磨。”
她起头丧气弄坏了好几颗,但说到后头,又神采奕奕的:“你喜欢就好了。”
郑宓看着她,突然拉起她的手,只见明苏一贯执笔的手上多了好几道深深的口子,指尖也红肿了。
那座阁楼掩映在草木之后,还与十多年一样,清净雅致。郑宓想起那时的情形,至今仍觉心疼,倒是明苏那小傻瓜,急忙地反过来安慰她,说一点也不疼。
就是从那一回起,她每年的生辰,明苏都会亲手做一件贺礼送给她。可惜那一件件贺礼,都在抄家时丢失了,那一枚金簪,恐怕此时,也已被明苏毁去了。
“娘娘,时候不早,各宫妃嫔都在前殿候着了。”云桑出声提醒道。
郑宓回过神,见淑妃也与她一般,看着那座阁楼,忽而猜想,大抵她是来看明苏幼时读书的地方的,于是笑道:“淑妃与本宫一同去吧。”
淑妃收回目光,福身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