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 第144章

“不牢你费心垂询。”太上皇说道。

郑宓笑了一笑,看似随意,实则处处掂量着情形。

她并未立即出声,而是顿了顿,接着再缓缓道:“只上皇道惩戒也着实严厉,皇帝至今想起当日之事,仍自后怕。”

太上皇叫她压抑着,正如困兽,不知如何是好,骤然闻得他当年做的这桩得意事,当即有了笑意,这笑意较之方才要真心得多,也得意得多:“做错了事,自然得罚。”

“上皇好手段,只是不知当日,是如何使皇帝从命的?”郑宓再问。

事隔多年,又是那样一件得意之事,太上皇的警惕自然消了笑去,他正欲回答。

突然,却警醒了过来,问:“此事隐秘,你是如何知晓的?”

郑宓正听得专注,见他突然警惕,正欲再诱导,好让太上皇将当年发生了什么都说出来。明苏究竟经历了什么,以致至今仍走不出来。

她张口欲言,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走廊拐角处传来。郑宓转头望去,便见明苏带着几名近侍,疾步走来。

第七十章

明苏穿着一身燕居的常服, 下颔稍稍地扬起,带着几分矜骄之气,容色却平静, 身后所随亦不过三五名寻常随侍, 除了步子快了些, 仿佛不过是途经此地,来给上皇请个安而已。

可任凭她形容如何随性,一身日渐养出来的尊贵气势是少不了的, 在场的也皆知陛下与上皇不睦,若非有事, 她断不会往此处来。

既来了, 那必是大事。

太上皇猛地坐起, 衣袍凌乱,明黄的发带垂在脸侧, 他左臂撑着榻, 目视着明苏自远而近。

明苏先一眼看到立在榻侧的郑宓, 目光带出一丝意外来,在她身上略停了停, 便立即恢复了镇定,望向太上皇。

她来得如此突然,郑宓亦是无措,只望着她一路走到跟前,抬袖向二人施礼, 口中道:“儿请上皇、娘娘大安。”

这模样的明苏甚是陌生, 那一礼行得漫不经心,腰都还未弯下去,便已直起, 口中见礼的言辞,亦是如春燕掠水一般,沾唇而过罢了。

郑宓顿了顿,方开口道:“皇帝免礼。”

明苏微微地看她一眼,眉心略蹙了一下,便转向太上皇,面上已迅速换了笑颜,徐徐道:“上皇近日安好?”

她这笑意,只浅浅地浮于面上,任谁都瞧得起出的虚假。

太上皇双腿自榻上垂下,坐得端正了些,又理了理衣衫,将衣袖上的褶皱抚平,看似从容不迫。

郑宓却自明苏眼中看出了一缕轻蔑,她又道:“上皇不答,可是嫌儿不恭吗?”

太上皇轻捋宽袖的手便是一顿,缓缓地抬起头来,对着明苏,他唇角朝下一弯,唇上那一抹软髭抖了抖,显得极为不悦,冷道:“你这般同朕说话,可是为人子女当有的礼数?”

若是往日,他这形容,必叫人胆怯畏惧。而如今,便是明苏身后那几名内侍都瞧得出,上皇不过色厉内荏而已。

明苏敛下眉,望着太上皇,淡淡一笑,道:“非儿臣不识礼数,实在是有一起子狗奴恼人得很,暗地里东奔西走,上蹿下跳,试图离间我天家父女,儿臣正生气,想着如何处置他们,一时面上便没顾上,惹了父皇生气,实在该死。”

“你!”太上皇怒而起,瞪着明苏,然不过片刻,他便似认清了形势,收敛了怒意,目光也柔和下来,温煦道,“皇帝怕是误会了,谁不盼着天家和睦?且你我父女之情,又岂是旁人离间得了的?

你即位不久,诸事且以宽仁为善,就不要过于追究了。”

他顿了顿,又道:“朕这里长日无事,且又是冬日,静着些,方好修身养德,感岁月优游。年前数月,朕便不见人了。”

他如此言说,便是示弱,且还允诺了不再见人,便是要安分的意思。

郑宓一直立在一旁未开口,闻言,看向了明苏,明苏低垂了下眼眸,唇畔笑意犹在,却是越发地冷了下来,哂笑着道:“父皇说谁不盼着天家和睦,此话怕是不尽然吧。”

一面说,她一面自袖袋中取出几封书信,太上皇见她拿出这几封书信,陡然间变了脸色。

明苏的笑意又淡了几分,冷冷地觑着上皇:“朕看,父皇就不盼着天家和睦。”

“俱是伪造,来冤枉朕的!”太上皇高声道,说着扑上去,欲夺下这几封书信。明苏只微微侧了下身,便让太上皇扑了个空。

那几名明苏带来的内侍立即上前,架住了他,看似护卫,实则压制。

太上皇挣扎了一下,见挣脱不开,登时大怒,斥道:“松开!”

自然无人奉令。

“这些书信皆是儿臣自宫门口截下的,看来父皇很晓得其中写了什么。”明苏不紧不慢道。

太上皇闻声,不再挣扎,望了过去,咬着牙道:“你待如何?”

他二人,皆着了明黄,衣袍上亦皆绣了金龙,本是至尊的服秩。

而今却是一个狼狈不堪,教内侍压制着动弹不得,一个闲闲淡淡地站着,高高在上,冷眼瞧他这落魄。

这模样的明苏,显得锋芒毕露,又极冷酷。落入郑宓眼中甚是陌生,她平日在她面前,总是温温煦煦,仿佛全无棱角般的乖巧。

明苏将那几封信交与内侍收着,口中则道:“父皇践祚数十载,自少不得栽培些人出来,儿臣驽钝。

看不出哪些人为父皇效命,哪些人尽忠于朝廷,只得一个不落了。”

太上皇顿时急了,忙道:“你要如何一个不落?难道仅凭几封书信,便要朝朝廷大臣下手吗?”

他心急如焚,说到恼怒处,欲直起身来,却仍被内侍牢牢压制。

明苏望着他,眼中波澜不兴,只冷冷地望着,过了好一会儿,方道:“天下与臣民在父皇眼中皆不过如草芥玩器,兴起时逗上几下,都算是天大的恩惠了,怎么如今,却如此在意起区区几个大臣的性命来?”

此言一出,太上皇便似受了极大的羞辱。

郑宓倒是猜到些缘由,他失了大位,退居上华宫,能支使的人自然是一日比一日少的。

眼下仍与他有所联络的大臣,且不论私心如何,待他总归是有几分敬意在的。

从前他视人心于无物,而今倒在意起这几分敬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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