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逼我了……”孙绪雪都快哭出来了,抱着头蹲了下去,“我不能告诉你的,老祖说了,我们不可以插手这件事,我们不能告诉你任何东西,只能靠你自己去想,我什么都不能说……求你了,别问我,再说下去爷爷会打我的呜呜呜……”
“靠我……自己想?”
她要想什么?
她忘记了什么?
脑中忽的一颤,飞快地划过几个梦中模糊的画面。穿着白衣长袍的南泱,一把雪青色的长剑,瘦白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鼻血,右手,心脏……所有的一切都在她胸口呼之欲出,却也只有呼之欲出这一点浅薄的程度,还冲不破,还看不透。
作为一个从小就接受唯物主义教育的现代人,她从来都不信神鬼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更遑论什么前世今生。但她很确定,在过去的二十四年里,她从来都没见过南泱,如果她和她之间真的还有其他的回忆,一定是在这二十四年之前。
和她一直在做的梦有关吗?
南泱如今油尽灯枯的身体,也和她有关吗?
急救室的门忽然被打开,一个护士走出来,手里拿着一部手机和一部Kindle,环视一圈后找到轻欢,走过来递给她:“这是病人身上的贵重物品,先交给您保管,现在正在进行新一轮的抢救,上电除颤了。”护士的话语一顿,似乎觉得有点残忍,却还是勉强自己说了下去,“您应该知道电除颤的意义,病人的心跳已经停止,如果电除颤还不能抢救回来,那么这些东西……算是病人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您要收好。”
轻欢的手颤得太厉害,听到护士说“心跳停止”的时候,整个人一晃神,刚刚接过的Kindle掉到了地上。“啪——”的一声,Kindle的保护壳被摔得与主机分开。
一叠米黄色的东西掉了出来,显然是常年被夹在保护壳与Kindle中间,压得很整齐,像是纸,但表面又做过精细的封存,似乎是件保留很好的古物。
轻欢眉眼一皱,犹豫了一下,还是弯下了腰,将那叠米黄色的纸捡了起来。摸了摸纸上做的一层光滑防护,一股异样情绪漫过大脑。她抖着手小心地把那叠纸一点一点打开。
纸的篇幅很大,上面是写得丑陋扭曲的繁体毛笔字,不知写它的人究竟忍受着多大的痛苦,可字纵是丑,也竟写了这满满一张。
轻欢浑身都在颤抖,情绪开始不受控制,但仍强逼自己把目光落在纸上——
。
“我不知我什么时候会死去,我只知道我的时间剩的真的不多了。我的神智大部分时间都是混沌的,迷迷蒙蒙的不清楚终日究竟做了什么。我深知,这一回与你或许真的是永别了,我这一生,也该走到了尽头。”
“有些话,我不想等到将死之时才对你说,道别的话要足够提前,才能说得足够完整,我怕到时候我来不及说这些话,就咽了最后一口气。”
“知道死亡在一天一天向我靠近,我很难过。我并不是害怕死亡,人终有一死,生命的消逝不过天道轮回,万物同规。我难过的是,再也见不到我钟爱的那个人。”
“我舍不得你,不甘舍得,怎能舍得。”
“有时候我会想,我更愿意是你死在我之前,让你最后一口气断在我的怀中,你这一生也是很圆满的。然后所有丧妻的痛苦和绝望都留给我,你安心睡着比什么都好。我一直那么那么渴望给予你保护,就如当年你保护了那个年幼的,狼狈的,不堪的,卑贱的我。”
“世人所谓,旧恩恰似蔷薇水,滴在罗衣到死香。早在你救起我的那时起,我就打算好要报你一辈子的恩。”
“师父,你说人这一辈子,哪个不经历苦痛折磨?就像天总要下雨,泥总要脏身。但我有这一条命,我愿意拼上我这一条命,来挡下一切属于你的苦难。”
“可叹,我再无时日。”
“我曾在昆仑山上和我母亲墓中同你说过,如有一天我死了,就一把火将我的尸骨烧了,骨灰你带在身边。我其实很自私,我一点都舍不得你忘了我,我要你一辈子都记得我,哪怕我化成了灰,也要跟在你身边。就算我已经死绝了,死透了,也绝不辜负生死相随的誓言。”
“我真的对不起你,对不起很多人。可命运早就定下了这一出闹剧,从我出生起,从遇见你起。北罚,乱花,焚天,这一路走来,我连一次说不的机会都没有,我这辈子简直就是个笑话,白白惹人平生怨怼。都是天命,都是苍天处心积虑酿造的一场悲剧,我除了承受,再无选择。”
“而我唯一做过的一件最忤逆天意,也是最不枉此生的事,便是爱上你,并且这段爱恋直到我生命终结之时才算一次了结。我虽不能陪你一辈子,但我的一辈子都在陪你,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你,念着你,那些我曾经说过伤你的话,都是我在撒谎,你一定要原谅我。”
“在我死后,也望你为我立一个衣冠冢,墓碑上一定要刻爱妻的前缀。我一直骗了你,其实我们早已拜了堂,我之前瞒着你,后来才觉这对你着实不公平。”
“你只需明白,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我,亦是。”
“我这一生,欠人良多。于己,未能平安长寿;于父,未能恪尽孝道;于妻,未能相伴白头。最悲莫过于人死而心未死,世间种种,皆为遗憾。”
“我生前被诸多因素所束缚,未能去好好游历这大好河山,实在可惜。若是可以,你要带上我的骨灰,去踏遍万里山川,代我亲眼看看不同地域的不同风光。你若信死生轮回,我便就在这世上某个地方,等你来找到我。”
“若找不到,你也不必一定要等我。毕竟在那些漫长的时光里,一个人能等多久呢?”
“能等到北罚的大雪再也不从春落到秋吗?”
“能等到东海的岛屿都被海平线淹没吗?”
“能等到这天下由四海升平到分裂割据,再由动乱恢复安定吗?”
“能等到……你再也想不起我吗?”
“我最遗憾的是,此世再没有什么能许你的了”
“如有来世,允你一生。”
。
如有来世……
来世?
何为来世?
谁的来世?
世间已无北罚,东海的海平线下沉又浮起,天下已分分合合数不清多少次。那些漫长的时光里,谁又等了谁如此之久?
轻欢使劲甩了一下头,想要把混沌的大脑晃清醒些,却不想这一甩,地上直接被甩出了一串血珠。她还没反应过来,孙绪雪就先注意到了,短暂的失神后,孙绪雪惊慌失措地拿出一叠纸来哆嗦着塞给她,声音里溢满了恐惧:
“你、你流鼻血了!”
轻欢用手背抹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呆呆地看着手上那一片猩红,异常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好像从头到尾,该流鼻血的都是她,过去的那些年岁,只是里面那个人在替她受罚罢了。
孙绪雪见多了南泱流鼻血的模样,忙嚷嚷着叫医生来。
她嚷得太夸张,医院楼道里顿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后面的护士连担架都带上了。最前面的医生冲过来,急忙问什么情况,孙绪雪颤巍巍地指着流鼻血的轻欢。医生就地帮轻欢做了一个简单的检查,身后一群护士紧张兮兮地蓄势待发,一会儿时间过去,医生推了一下眼镜,瞪了孙绪雪一眼:“流点鼻血而已,你那么大反应干什么?”
孙绪雪愣了老半天,往急救室一指:“抢救的那个也是流鼻血啊。”
“情况不一样,”医生挥挥手,示意身后的护士们打道回府,“祝小姐只是情绪太过紧绷,有点上火,拿点卫生纸堵一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