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玉坐在小板凳上,手抱着膝,静静地看着怀柏离开。
就好像前世,她坐在孤山石阶上,乖乖等师尊回家一样。
那时晚霞如织锦,寒山千万重,天地染上温暖的金黄。
她有孤山,还有师尊。
她垂着小脑袋。
山石深黑,上覆青苔。
一行小小的脚印无声地出现在了青苔上。
佩玉看见了一双绣花鞋。
绣花鞋很精致,鞋面绣着并蒂芙蓉,鞋尖镶着颗璨璨明珠。
鞋的主人是个小姑娘,生得五官标志,明眸皓齿,就是身影有些透明,一看便不是个活人。
佩玉微眯着眼,悄悄将镜片握于手中。她见过这个小姑娘,在三婶房中的画上。
小姑娘局促地站在那,有些害怕地打量她,“主、主人……”
佩玉皱眉,“你在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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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柏手中拎着小白,踏入花泥村时,小白“咦”了一声,“你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啊。”怀柏强调,“和你不一样,我用两条腿走的。”
紧接着,她将长腿一伸,示范起来,“你看,我出去了,我又进来了,我又出去了,我又进来了!”
小白很是无奈,“我当然知道你是两条腿走进来的!你知不知道这个村被那魔头下了咒,这三百多年来,只有你们走进来过。”
怀柏“哦”了声,认真想想,然后煞有其事地说:“那大概是我们长得太好看了吧。”
小白不信:“是不是你和那魔头是老相好?所以她的术法对你无效。”
“老相好?”怀柏笑起来,“她是我仇家。”
小白想,你刚才在竹林的表现可不像是遇到仇家,但没等它说出来,村路上饿殍成行,摇摇晃晃地走来,浑浊的眼珠子紧盯着她们,似乎看见什么美味珍馐,口中不断念着:“好饿啊好饿啊好饿啊……”
小白吓得白毛炸起。
怀柏睨了她一眼,道:“没出息。”
她手中竹枝往前一甩,冷冽的月光下忽然下起一场冰凉的雪。
“饿就滚回家吃奶!”
雪片轻轻飘扬,看似美好无害,但在饿殍触到雪片的瞬间,顿时化作一滩血水。
长路被血浸透。
如十里红莲业火。
小白扭着身子,拼命避开这漫天的诡异雪片,“你、你这是什么东西。”
怀柏负手轻笑,“是我的剑。”
天地万物,自然造化,无一不能为她所用,无一不是她的剑。
怀柏推开三婶家的门,懒得再虚与委蛇,径直走到她的卧房,看到那肉山般的女子,眼中露出一丝惊疑,但又马上恢复冰冷。
“让开。”
三婶挡在肉山之前,“你知道发生过什么吗?你凭什么叫我让开!”
怀柏道:“我只知你身后的东西,不是个活人。”
三婶抱住肉山,肉山太大,她双手合不拢,看上去像是扑在肉山之上,“她是!她说她饿!”三婶通红的眼转到小白身上,恨声道:“要不是你这妖精多管闲事,小姐早就回来了!”
小白连忙反驳:“关我什么事?你们恩将仇报,还还有脸去怪别人?”
“恩将仇报?哈哈哈哈哈。”三婶似乎是听到这世上最可笑之事,凄厉地大笑起来,笑得面目扭曲、神情狰狞,“你知道些什么?”她的满心冤屈愤懑压在心底太久,此刻终能倾诉,不等二人再开口,她就像撒豆般一股脑将那桩旧事抛出来了。
怀柏不耐烦地握紧竹枝,过了一瞬,她微微叹口气,听三婶慢慢说下去。
三婶与小姐初遇,是在一场江南的连绵阴雨中。
她是一个孤儿,被人贩子喂养长大。
那群人贩子在破庙里豢养着十几个小孩,不知是从哪偷来捡来。他们折断小孩的手脚,又或者废掉小孩的五官,让这群孩子看起来可怜又凄惨,能多讨到几文钱。
三婶那时没有名字,就叫阿三。
阿三的运气好,生了张楚楚可怜的脸,每天讨到的钱总会比其他孩子多几文,受的打骂也少一点。有时候,人贩子心情好,还会给她一小半脏兮兮硬邦邦的馒头。
她本来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有些模糊的童年记忆里,依稀记得自己也曾有严父慈母,家中虽贫苦但安康,只是一朝被人拐走,从此颠沛流离,再找不到回家的路,再回不到从前。
寒夜里,数个瘦弱的小孩挤在茅草上,冻得缩成一团。
借着破庙漏下的那点星光,阿三仰头打量那尊泥塑神像。神敛眉垂眼,神情悲悯,似哀怜辛苦众生。
阿三想,如果这世上有神,为什么不来救救她呢?
又过一年多,那群和她同来的孩子都死得差不多,人贩子又拐了群更小更可怜的小孩过来。阿三年纪大了,就算拖着条断手断脚,也激不起人们同情,破碗里的铜钱也越来越少。
世人的同情心总是有限的,看见可怜的人,丢几枚钱,撒几滴泪,心里满足了,也就不会再给其他人送钱了。
那年江南下了一个多月的雨。
街上行人稀少,破碗空空荡荡,只零星散落一两枚铜板。
阿三蜷缩在屋檐下,冻得发黑的脚趾泡在烂泥水里,肿胀得不成形状。
她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那些人拿走她的铜板,却没有像以前那样施舍她一口剩饭,“算了吧,这丫头长大了,也讨不到什么钱,没啥用了。”他们这样说。
阿三抬头望着晦暗的天,露出张伤痕累累的脸。
要死了吗?
死了后,是不是就不用蜷缩在屋檐下忍冻挨饿,不用天天受拳脚打骂,不用手足俱断无一处蔽身。不会饿、不会冷,不会痛。
可为什么她还是不甘心呢?
她想起以前,父母煮一碗清水面,总会把唯一一个蛋留给她,稀如水的米粥里,她的那碗偷偷放了勺糖。也曾有人待她心存怜爱,对她细语呢喃,为她冬日添衣,盛夏摇扇。
她这样不堪的人,也曾是父母的心头肉。
要是死了,就真的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阿三饿的头脑发晕,慢慢从墙边滑落。污水迷离眼眸,淹没耳鼻,呛入肺腑。
她不甘心啊,可再不甘心,又能怎样呢?
忽而眼前渐渐出现一双小小的绣花鞋。
鞋面绣着并蒂芙蓉,鞋尖镶着颗璨璨明珠。
她见过千万个人,千万双脚,却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绣花鞋,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小姑娘。
那神仙般的小女孩慢慢蹲下身,将手上的油纸伞移到她头上,挡住漫天凄风苦雨。
“爹爹,她好可怜,我们救救她好不好?”
那天江南烟雨迷离,阿三遇到小姐,遇到了她的天地、神祇。
小姐给阿三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萤秋。
小姐的父亲是个官老爷。
家产万贯,权势滔天,只她一颗手上明珠。
萤秋跟着小姐回家。
小姐的家又大又气派,青瓦白墙,花园里栽花种柳,一到春天,姹紫嫣红,繁花嫩柳。小姐拿着罗扇,在花中扑蝶。
萤秋站在柳树后,悄悄看着她。小姐穿着百花裙,跑得小脸粉嘟嘟的,香汗淋漓,气喘吁吁。她的笑容娇艳,比花更美,比蝶更要轻灵。
那是萤秋穷尽一生想要守护的景象。
只是天意难测,一朝战乱,老爷身死,偌大府邸被火烧成灰烬。
她带着小姐逃出那个人间地狱。
两个孤弱的女子在乱世中相互扶持,一路流离,跋山涉水,历经辛苦,直到终于走到一个桃花源般的小村庄。
这里的人收留了她们。
她们也在这儿度过一段十分美好的时光。
小姐放下扑蝶的罗扇,为她洗手作羹汤,而她,开始来往镇上,做一些小生意。
乱世过去,日子也慢慢好起来。
她们接纳乱世中流离的孤儿,开设善堂书院,成为村中受人尊敬的女夫子和女商人。
想娶她两的人越来越多,说媒的人踏破的门槛,但总被她们推脱婉拒。
“萤秋,为何不肯成亲呢?”小姐坐在马扎上,弯腰认真择着菜,她好像只是随口一问,可萤秋却看到她的耳垂渐渐红了,面上似飞上天边的彩霞。
萤秋说:“我要永远陪在小姐身边。”
小姐轻声说:“现在我不是小姐了,你不必这样……”
萤秋咬唇,鼓起勇气道:“可我想永远陪着小姐……我愿意这样。”
山河破碎,家国不在,小姐是她在这世上唯一想守护的东西,是她的太阳。
可好景不长,官府的通缉令贴在村口。那上面的重犯,是她的小姐。
村中登时炸了锅,村民想要把小姐交出去,但萤秋说服了他们。不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而是用她做生意赚来的钱,用小姐的珠钗首饰。
为了让村民保密,她每月都要支付一大笔钱,也因此,她做的生意越来越大,与小姐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再后来,为了付得起村民无度的索要,她常常奔波辗转十几个地方,有时一去就是数月,但每个月她都仔仔细细地数好钱,托人带回村去,给村民的,还有给她小姐的。
几月过后,春暖花开,她回到村。
花泥村已不再是昔日那个贫苦的小山村。田中无人劳作,杂草成堆,崭新漂亮的屋子一排排,气派又风光。村民不再种田,只等着她每月送来的那一大笔钱,他们变得富态、懒散、好逸恶劳,每个人都活得很好。
萤秋想,这次回来,就偷偷把小姐带出去吧。
她已经攒了足够的钱,供她们逃出这官衙王土。她们一起出海,到没有人的孤岛上生活。
海岛上是苦了点,但是她会照顾好小姐的。她知道什么药膏可以让肌肤在海风烈日中依旧白嫩,她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捕到最多的鱼,她知道岛上有什么植物可以栽种可以做粮食。
她准备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