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玉手指微动。
岁寒眼神渐渐清明,在她的记忆里,她方才来找佩玉,二人聊了一阵,一起走到檐下。
一切自然,没什么不合常理之处。
岁寒讨好地笑笑:“佩玉,你还记得我吗?”
如她当年在逢魔之地所说的第一句话。
佩玉冷冷地勾起唇,“毕生难忘。”
岁寒微低下头,面露愧色,“这些年你还好吗?我常想去找你,亲自同你说声对不起,小时候我不懂事,做过许多可恨之事,如今想来十分惭愧……我想祈求你的原谅。”
佩玉神情冷漠,“你配吗?”
岁寒瞪大眼,“你!”
无双刀柄快而准地击上岁寒小腹,一阵剧痛袭来,她痛得说不出话,面色惨白,额上冷汗大颗滚落。
佩玉瞥她一眼,“滚。”
岁寒忍不住打起哆嗦,双肩不住颤抖,不知因为恐惧,还是疼痛。
她虽不记得血雾之事,但濒死的恐惧与绝望仿佛烙印在血液中,让她只因一个眼神,就出乎本能地想要逃跑。
“佩玉?”怀柏探出头,“这是你朋友吗?进来喝杯茶?”
佩玉摇头,“她要走了。”
岁寒咬着唇,低声道:“叨扰了,我还有事,道友……告辞。”
怀柏表情有些失落,“那好吧。佩玉,你还呆在外面做什么?”
佩玉站在阴影里,深深地看着怀柏。
上辈子,隔着天道屏障;
这辈子,隔着时陵的尸骨、荒魂的哭泣、无辜者的血泪。
可望不可即。
相思,害怕相亲。
她突然想起沈知水说的话。
空空荡荡的生命里,忽然冒出一枝簌簌春花。那花是白色的,跟雪一样无瑕,以前,她无法靠近,等伸手能摸到的时候,又生几分近乡情怯的心绪,害怕手轻轻一碰,它就会凋零。
她想拥她入怀,却怕她再受伤。
想把她锁起来、关在小匣子里,好好珍藏,只开给自己一人看;又想让她在春风里、在阳光下,骄傲而恣意的怒放。
怀柏见她许久没动静,心咯噔一声,快步走来,“你怎么啦?刚才那人是谁?”
其实不消佩玉说,她已猜到了,圣人庄中同佩玉相识的,大概也只有那么一个。
佩玉轻声道:“一个故人。”
完了。
怀柏想,故人,这是多么暧昧的词语!
糟糟糟!她的内心慌成一团,面色却十分从容,微笑道:“那有空叫她常来喝茶呀。”
佩玉沉默地点头。
怀柏牵住她的手,笑如春风,语气中带着点咬牙切齿,“让我好好招待她。”
弄不死丫的!
佩玉垂下眸,面无表情。
怀柏的手心干燥温暖,温度一点点渗进肌肤,温暖着佩玉的心。
佩玉贪恋那点温暖,正想悄悄握紧时,怀柏却松开手,走到桌前,心烦意乱地拍拍桌,茶水溅出,光滑的桌面上,徒留几点水痕。
佩玉的手掩在袖下,维持握合的姿势,像是想留住残余的温度。
余尺素问:“秦姐,怎么了?”
怀柏说:“好烦啊!”
余尺素看了佩玉一眼,不明白她们之间发生什么,试探性地问:“那我们先走,你两聊聊?”
怀柏拽住她的衣领,“不许走!陪我去风月城!”
余尺素诧然:“这么晚去风月城做什么?”
怀柏余光偷偷望过去,见佩玉依旧面无表情,心里百味陈杂,涌出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做什么?喝花酒啊!”她气呼呼地说。
余尺素夹在二人之间,十分惜命,问:“玉姐,那你也一起去?”
佩玉把手从无双刀柄上移开,点了点头。
余尺素如释重负,松一口气,含泪望向盛济,“那、那走吧。”
盛济依旧没瞧出涌动的暗流,“好。”
风月城内,纸醉金迷,繁华喧嚣。
怀柏本无心享乐,兴致阑珊,神情恹恹。一想到女主和原剧情,她就又气又慌,以她如今之能,其实不必忌惮女主,就算按佩玉会喜欢上岁寒,她也能保证剧情不会按原书发展。
但心中就是升起一股莫名的慌乱。
像成百上千条锦鲤,蜂拥着争食,跳来跳去,把她心中那湖死寂百年的水,搅得烦乱不堪。
佩玉会喜欢上岁寒吗?
那个信誓旦旦说喜欢师尊的孩子,那个跳下光阴湖为她取出云中的少女,那个前几日还说想上山的逆徒……
真的会因为剧情的不可抵抗力,喜欢上岁寒吗?
怀柏垂头,看向二人相连的手,眼神微微松动。
至少这时,徒弟还握着自己,还……
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佩玉第一次,主动松开了她的手。
人来人往,她们很快便被挤开,白衣女子的身影淹没在人海,像是一粒沙落入江水中,了然无痕。
怀柏怔怔地望着。她停在人潮中,固执地不肯移动,宛如一株亭亭老松,咬住青山不放松。
她一动也不敢动,只怕佩玉回头时,看不到自己,会心中害怕。
可是佩玉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怀柏突然意识到,徒弟已经长大了,再也不需要自己。
她已经长得足够优秀,不是初见时羸弱的孩童,不再需要人保护、不再需要人领路。
她已经知道自己的路该怎么走,能够独当一方,也不再要自己陪着了。
怀柏抿抿唇,眼圈有些红。
她再一次被抛下了。
她其实是一个很怯弱的人。怯弱又害怕孤独,不比普通人要坚强多少。
因为害怕失去,迟迟不肯接纳这个世间,终于敞开心房,却在眨眼间被抛弃。
她以前是只刺猬,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盘起来,遇到喜欢的人后,她害怕会刺伤她,忙缩回坚硬的刺,露出柔软肚皮。
然后被狠狠捅了一刀。
捅在最柔软的地方,鲜血淋漓,疼了三百年。
于是她变成一只老乌龟,背着厚厚的壳,龟缩在黑暗的角落。
她也懒得去刺这个世界,把全身缩在壳里,风霜刀剑皆不能近。
只要她缩起来,没有人能再伤害她。
可有人用无邪的笑容、用锈迹斑斑的云中、用无比信赖的眼神作诱饵,把她这头盐油不进、脸皮厚渝城墙的老王八骗出了壳。
叫她一桩桩心结化解,一桩桩旧事放下。
叫她从那暗无天日的时陵走出,重新变成一个鲜活的人,换上原来那张薄薄的脸皮,无法再苟且偷生、麻木度日。
她不比当初。
没有城防抵挡,如今的她,血肉柔软,稍微一刺,就疼得厉害。
就像这时,明明只是在人群中走丢,她却开始患得患失,害怕自己再一次被抛弃。
怀柏睁大了眼,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无数人从她身旁走过。
但是没有佩玉。
她的徒弟,已经长成一只雄鹰,振羽而飞,搏击长空,正慢慢飞离自己远去。
怀柏看着鹰翱翔于蓝天白云间,羽毛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心里觉得骄傲,又有些伤感。
她原来只是想养只娇贵的金丝雀,关在镶金嵌玉的笼子里,一直陪伴着自己的。
第94章 佛渡苍生
余尺素挤开人群,终于找到了怀柏,见她形单影只地立着,身影煞是可怜,“秦姐,玉姐呢?”
怀柏晃过神来,面色微沉,一言不发地快步往前走。
余尺素忙拉着盛济跟在她身后。
街上楼阁灯火不歇,彩衣美人细腰袅袅,弱柳扶风,招摇揽客。
怀柏脚一顿,转身往风月楼行去。
余尺素忙拉着她,“秦姐,这是风月之地,你也不修风月道,就别进去了吧。”
“放开。”
余尺素冷汗顿时冒出,乖乖松开手。
怀柏点了一壶风露敕,坐在销金窟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