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回到小时候,走在黑暗的路上,追逐着一抹微薄的光。
“爹爹、爹爹!”
“漫漫,去圣人庄,找你外祖父,不要回合阳了。”
“爹爹,不要走,别留漫漫一个人!”
“小师妹?我带你去看海,喜欢吗?”
“喜欢……师姐。”
“漫漫,离开东海,去找你自己的一方清净之地吧。”
“岁寒,你看我新创的这招,如何?”
“姐姐真厉害,这招叫什么名字?”
“天地同悲。”
“环顾,这些年来,你努力想得到别人的认可,可你又曾真正喜欢他们?”
“如果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了,苦心经营得来的东西,不会让你真正开心的。”
“看吧,那就是沈知水的女儿,那个魔头的女儿。”
“滚!你不配和我们一起修习。”
“魔头的女儿,果然不会是什么好人!白费了圣人庄数十年教诲!”
……
她那苍白而贫瘠的一生,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就像无数粒沙子,投入水中,圈圈涟漪之后,就是死一般的平静。
所有的爱恨,留恋,俱是过眼烟云。
耳边似响起母亲悲伤的低喃——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是母亲长唱的一首歌,几乎贯穿了她幼时全部回忆。
柳环顾睁开眼,眸光冰冷。
她和柳依依不一样,她不会回头。
她继续往前走,回忆渐渐笼上黑色,浓重的憎恨、阴郁、绝望像洪水将她湮灭。
这是属于魔君的意识。
翻滚的乌云,无尽的黑暗。
没有一丝的光。
浓云之中出现了一双冰冷的血眸。
柳环顾抬头,与它对视,毫无怯意。身负双剑,紫衣猎猎。
她在魔君的眼中,看到了一个充斥着丑陋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被覆盖血色与阴郁。这与记忆中的人间毫不相同,但柳环顾却觉得,本该是这样。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如此丑陋。
魔君似乎感受到她体内的血脉之力,“我的后人……为何来此?”
柳环顾没有说话。
乌云渐渐散开,魔君的身影渐渐清晰,血衣血眸,孤零零站在高空,俯视着人间。
“我的后人,”魔君声音带着初醒的慵懒,“嗯?”
她直接跳了下来,红衣翻飞,像一只赤蝶,“你的身上有股熟悉的气息。”
魔君凑近,在柳环顾身上嗅了嗅,“像那个疯子,你和她很熟?”
柳环顾问:“谁?”
魔君歪歪头,“窃取我名号之人。你的祖宗?”
柳环顾摇头,不知她在说什么。
魔君盘坐在地上,歪头打量着她,“你来这里做什么,想要我的力量?”
“是。”
“我为何要给你?”
柳环顾道:“万魔出世。”
“万魔出世?”魔君拍了拍膝盖,“可以,但没必要。”
柳环顾:“……”
这个魔君和她想象中有些不太一样。
魔君撑头,“想要我的力量,你得劝服我,或者吞噬我,反正我只剩一缕残魂,你可以试一试,很容易的。”
柳环顾:“若我选择融合呢?”
“把这具身体主动送予我?”魔君招招手,“你过来。”
柳环顾走近一步,依她的嘱咐,弯下身子。
魔君屈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让我看看,你这个小脑瓜里装的是什么。”
玉白的额上出现桃花瓣的绯色印记,柳环顾抿了抿唇角,席坐在地,面无表情。
魔君放下手,仔细打量着她,“在很久之前,人间有一句话。窃天者,仙;骗天者,佛;逆天者;魔。那些人把我关在这里,我还以为他们创出一个好多的世间。呵,”她嗤笑,“不过如此。”
窃天者,仙;骗天者,佛;逆天者;魔。
柳环顾想着这句话,一时没有言语。
“那些人总说魔逆天而生,天地不容,说得好像他们飞升时,不要度雷劫一样。”魔君伸了个懒腰,“世间种种生灵,不过是在与天争命。胜者为仙,逆者为魔,要是当年我赢了……罢了。”
魔气凝成一个酒壶,她一扬眉,“喝酒吗?”
柳环顾:“……不用了,谢谢。”
魔君倚坐着,红衣素手,靡艳无双。
她微眯着眼,血般浓艳的酒顺着苍白的下颚淌下,“你只是半魔,也并非走投无路,为何要来此处?我要你的真心话。”
柳环顾说了一句话。
魔君放下酒杯,怔了一下,而后舒眉轻笑,站了起来,红衣扬起,“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有趣?”柳环顾勾了勾唇角,“我说服你了吗?”
魔君抱臂,斜斜倚在石壁上,“没有,继续说。”
柳环顾:“万魔窟底有四个化神级的玄魔,而如今的仙门,无一人化神,如若你将力量借我,万魔出世,这天下谁能拦住你?”
魔君笑道:“不愧是我的子孙,很有自信嘛。”
柳环顾:“……”
魔君又问:“洞庭没有告诉你吗,从前仙魔大战我们是怎么输的?”
“愿闻其详。”
魔君眯了眯眼睛,“功败垂成,天不佑我。”
柳环顾问:“你怕了?”
魔君沉默半晌,别开头,“我是万魔之首,我不会怕。”
除非忍不住。
“你错了,”柳环顾望着她,说:“你说世间万物,不过与天争命,天道一视同仁,怎会厚此薄彼,是他们斥你为魔,并非天道视你为魔,当年失败,你归之为天灾,我却觉是人祸。”
魔君若有所思。她生而为魔君,拥有绝对的力量,众人皆畏她、恨她,却没有哪个人,会大胆指出她的错误。
“天生魔,天养魔,既然我们存在于这世上,又何必说天地不容?”柳环顾道:“在我看来,并非天地不容,而是所谓仙佛不容。”
魔君咬了咬唇,认真听她说。
“世间之物,皆有阴阳两极,阴阳相生,是天地正道。天有昼夜,月有圆缺,世间种种之法,皆如是,仙魔亦是。那些所谓仙家,将我们强囚于此,自以为能将邪恶斩绝,但如今的世道,又是怎样?”
柳环顾紫袖一拂,人间种种苦厄浮现在她们面前。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世道,战火不歇、天灾不断,仙家内斗,百姓流离。
“如今许多人行于世上,披着人的皮囊,内心却要比妖魔丑陋,若是当年的圣人、道祖、世尊知道此时境况,不知可会后悔把万魔封印于此。”
魔君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上,一改方才戏谑之色,“请继续说。”
柳环顾颔首,“孤阴不长,独阳不生。仙魔同生于世,相生相克,便如阴阳两极。恶并不会因为万魔封印止,也不会因为万魔出世生。你害怕天道不佑,尽一切豪赌一场,再次失去所有,结果连万魔窟这一方栖身之地也失去。”
这便是当年那群人的目的了。
将万魔困于窟底,渐渐磨灭它们的志气、神智,用时间这一把武器,使老虎变成羔羊。
时间从来是最锋利的钝器,让人在无知无觉中虚掷光阴,使英雄迟暮,美人白头。
“魔天生天养,纵横于天地之间,随心所欲,何等自由自在,为何要困于这方寸之地,抬头不见日月,低头不见草木,你可曾甘心?”
魔君闭目,“怎会?然而……”
“是在此处默默无闻死去,还是再拼尽一切,与天搏命,与这漫天神佛争一场?”
魔君沉默半晌:“过去太久了,许多魔已经失去意识,变成只知杀戮的……怪物。”
在她看来,只知杀戮,不配为魔。
“如若放它们出去,只怕会为祸苍生。”
柳环顾抬起眼,奇怪地看着眼前的红衣魔君,就好像她才是一个怪物。
害怕为祸苍生的万魔之首?
这太荒谬了,她一时竟无话可说,心想,难怪万魔会完。
魔君摸了摸嘴角,“我才不在乎那些仙家,只是不喜欢杀害弱者。”
柳环顾与她对视,魔君似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眸,又觉自己不能输阵,回望过去。
一双澄明的血眸,灿然如朝阳烈火。
柳环顾在这双眼睛里看见了光,不属于魔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