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组的导演只有一个，副导演却通常有好几个，按工作划分为两大类，现场副导演和选角导演，选角导演唐若遥见过，这个看着面生。
唐若遥礼貌地笑笑，颔首说了声“您好”，不傲慢不热络。
李副导对她的为人有所耳闻，当即也不一个劲地强行套近乎，径直将她领进了片场，边走边说，谁谁已经进组了，谁谁还没来，要晚两天。
唐若遥对穆青梧说的那几个需要警惕的人都有印象，在心里过了一遍，发现其中只来了一个喜欢拉踩炒作的，先松了口气。
等她下意识放松后，心底顿时涌起好笑，她压根就没怕过这些，被穆青梧当刚出窝的小鸡崽子护了一星期，她都快把自己当成小白兔了。
唐若遥先去见了导演林国安，林国安人如其名，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看着就油然而生出一股踏实感。林国安在和制片尹欢说话，尹欢先看见她，林国安聊得入神，没注意到唐若遥来了，尹欢便先扬手笑着打了个招呼：“若遥！”
自然而然地将唐若遥带进了话题里。
三位主创寒暄了一番，尹欢抚掌笑道：“正好若遥来了，中午我做东，请你们俩吃个饭？”
林国安脸庞方正，看着不好相与，脾气却颇温和，有点老派知识分子的作风，当即笑笑：“女士说了算。”
唐若遥莞尔：“恭敬不如从命。”
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唐若遥和两位聊了几句，便找了先前的李副导演，请他带自己去拍摄地点找找感觉。准备试镜阶段和进组前，唐若遥看了很多有关于民国的文字记载和视频资料，包括但不限于人物自传、回忆录，以及一些作家的文学作品。
演员对于角色的揣摩，闭关感悟角色内心，将自己代入角色，从角色本位出发，演什么像什么，固然是敬业认真的表演，但最高级的表演是真实，将自己和角色完全融合，追求表演中下意识的真实反应，达到我即角色、角色即我的人戏合一境界。
这是秦意浓教给她的方法，唐若遥一直在认真照做，受益匪浅。
“我自己逛一下就好了，您忙。”婉拒了李副导演的一路陪同，唐若遥随即让辛倩和穆青梧的助理都留在原地，她一个人在充满民国气息的建筑里信步走着，手掌缓慢摩挲过游廊的木柱，感受着指节下的木质纹理，眼皮静然抬起，一步踏进了另一个世界里。
学堂内求知的学子，学堂外动荡的时局，隔了几十年的时光，在她面前复活，迎面走来。
***
“林导。”辛倩瞧见林国安径直朝这边走过来，恭恭敬敬地打了声招呼。
林国安左右看看：“若遥呢？”
辛倩指指身后的白墙黑瓦：“在里边，我去给您叫？”
林国安摆手：“我自己去吧。”他突然想起一个剧本上的问题，过来问问唐若遥的理解，不想一来一回地耽误时间。
辛倩动了动眼珠，妥善道：“我和您一起吧。”
林国安没想那么多，只点点头，步履匆匆。
辛倩给唐若遥发了条消息，唐若遥没回复。辛倩在心里叹了口气，多半是又在片场环境待得忘我了。好在学堂不大，视野宽广，林国安运气更好，拉过路边一个工作人员一问，就问出了唐若遥的具体位置。
她在一间课室里，课室里的景是现搭的，讲桌上摆着教授点名用的花名簿，翻开里页，入目都是工整的墨字小楷，唐若遥在里边找到了自己饰演的女主贺佩兰的名字，不由在心里暗赞了句剧组细节。
她轻轻地合上书页，不期然撞上旁边一位女工作人员望过来的眼神，勾了勾耳发，莞尔一笑。
唐若遥今日穿了件复古风的石青色长裙，以同色丝线绣过的荷叶饰边，肩腰纤细，胳膊雪白。她单手撑在课桌上，气质秀谧温婉，这么依依袅袅地抬眼望过来，温柔中透着坚定，竟让这位工作人员一时生出穿越时空的感觉，好似她面前站着的就是一位生活在那个时代的青年学生。
她呆愣在原地，直到唐若遥低头去看其中一张课桌上的国文书本，才耳根发热地回神。
要命了。
她明明不是唐若遥的粉丝，怎么看得移不开目光。
林国安进来的时候，唐若遥坐在一张课桌前，手里握着一支老派克钢笔，端坐在课桌前，肩背挺直，神情专注，一笔一画地写字。
林国安打断了辛倩要开口喊她的话，在门口静静地看了会儿，才笑着道：“若遥。”
唐若遥笔尖一顿，转头道：“林导。”
她说着便起身，要走过去的样子，林国安抬起右手，示意她坐在原位，自己走了过去，低头看看桌上的纸张，努了努嘴：“不介意吧？”
唐若遥摇头笑笑：“您请便。”
林国安抽了最上面一张，捧在手上看，边看边小声地念出来：“现在青年第一弱点，就是把事情太看容易，其结果不是侥幸，便是退却。因为大凡作一件事情，在起初的时候，很容易区别谁为杰出之士……”
唐若遥洋洋洒洒写满了一张纸，字迹遒劲，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林国安：“现在青年只有将这个弱点痛改……唔，后面是什么？看不太清楚。”
唐若遥对答如流：“遇事宜慎重，决机宜敏速，抱志既极坚确，观察又极明了，则无所谓侥幸退却，只有百折千回以达吾人最终之目的而已。”
林国安放下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这是什么？”
唐若遥道：“章太炎的演讲《今日青年之弱点》。”
林国安定定地望住她，须臾，大笑出声。
以前他就听同行说唐若遥是这代新演员里最杰出的一个，林国安一直不大以为然。老牌导演么，总有些厚古薄今，愤世嫉俗，圈内泥沙俱下，叫得出口的几个新人都不过是矬子里头拔将军，迫于市场和如今的演艺环境，他们不得不妥协。
试镜之时，唐若遥确实表现得让他惊艳，但他当了几十载的导演，惊艳他目光的表演数不胜数，不足以让他刮目相看。直到今天，唐若遥身上的这股年轻演员身上很少见的静心沉淀的踏实劲，叫他不得不青眼有加。
“怎么会想到背这些？”林国安忘记了找她探讨剧本的初衷，笑着问道。
“这么有名的演讲，贺佩兰应该印象深刻。”唐若遥微露笑意。
“她本人都不一定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林国安幽默道。林国安猜测，唐若遥应该不止背了这一篇，她那手边还有好几张写满了的纸呢。
“那只能说明我比她记性稍好一点。”唐若遥诙谐地回了一句。
“哎。”林国安突然叹了口气，忍俊不禁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什么人？”
“也是一位很优秀的女演员。”林国安一句话带过，没有多说，却让唐若遥心脏莫名的一跳，林国安说的那个人会是秦意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