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问为什么。
他反问自己信不信。
沈孟耸耸肩:“愿事实能让你相信我。”
“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无事喽”,打更的声音又传过来,竟已经是亥时了。
沈孟嘴角微微弯起:“都已经是亥时了,郡主和我这样孤男寡女的走在街上会不会不太好?”
“没有。”
“嗯?”
“我身边跟着两个影卫,所以大人和我也不是孤男寡女。”她笑,目光中有一丝狡黠,反问道:“难道沈大人没有察觉到吗?”
沈孟摊手:“王府的影卫当真一流。”
“过奖。”
有人吗?
这附近真的有人吗?
明明没有人,但他却不愿意说穿。
四下静寂无声,李明卿道:“我已经派人把存放在官府的案底征调出来了。”
“郡主始终认为焦小宁的死和风棠有关系是吗?”
“我师兄,不是一个不理智的人。从来不是。”
“人是会变的。”沈孟想起了宋青山的话,目光变得深远,“但我并未否认这件旧案可能存在的隐情,如果我能够以一己之力,帮助郡主,给他一个应有的公道,那再好不过了。”
“大人这样做,有没有一点私心?”
那一泓静水一般的眼眸仿佛要把他照穿。
“怎么可能没有。”他收起以往的神色。
他要查风寻机。
或者借由风棠接近风寻机,还获悉沈氏一族旧案的隐情。
但是他说:“其实从心底,我很同情他。”
他和我一样,拼尽全力就是在追一个公道。
明卿,无论我们踏上的是哪条路,我们最终到达的终点都是同一个。
纵使在你面前的我,已经面目全非,易名改性。
但是我们的灵魂未曾割离。
纵使你现在不知道!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以我独有的方式!
李明卿道:“当年审理这个案子的是如今的兵部侍郎陈恒,我找到了当时在场做记录的师爷韩路,现下人已经在王府中,你随我一起去吧。”
沈孟随李明卿进入王府中,这里的一切太过熟悉,他闭上眼都能够从正门不偏不倚地走到王府任何一个指定的位置。
他知道假山上哪一块石头微微松动。
他记得正厅后面的哪一根柱子上有精密的机窍。
还有她房门口的那一片红梅。
月影下的梅树姿态妖娆,已经不是当年他记得的景象了,眼前的人亦不是他记得的那个样子了。
他的步子不觉慢了下来:“那日府宴大雪,郡主迟来,我见郡主的披风上,落了一瓣红梅,原来王府中有这样一片梅林。”
李明卿微微侧目,昔年旧景浮上眼前。
沈云亭喜欢雪,也喜欢在雪中练剑。
八岁那年的冬至,她与沈云亭随母妃去京郊的琉璃寺进香。
寺中一片白梅下沈云亭的剑尖削了一朵白梅,斜插在她的流云髻上,对她道:“白梅虽然好看,若是红梅,一定更衬你。”
她颔首,不敢看沈云亭。
那个人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耳边,寒天大雪,她竟然手心里全是汗。
她在门前种了许多红梅,倒不是因为她喜欢梅花。
只是想着等冬天大雪的时候,那个人的剑尖微微一动,便能为她簪上一朵明艳。
沈云亭那个傻子,真的当她是喜欢红梅。
那个傻子——
李明卿的眸光黯淡了下去:“我喜欢白雪红梅。”
“郡主的寒山红梅图已经比那个擅画山水的糟老头子更胜一筹了。”
李明卿没有接话,脚下的步子稍微快了一些。
第一部分·17
偏殿的门正敞开着,里面飘出一阵茶香,昭瑜看见李明卿便迎了过来:“郡主,韩师爷已经到了多时了。”
“知道了,你去书房把桌上的东西拿过来。”
韩路见李明卿与沈孟走进了,不卑不亢微微致礼:“韩路见过郡主,郡主找韩某,所为何事?”
“韩师爷入座吧。”李明卿微微点头,“今日烦请师爷跑一趟是为了四年前发生在西郊云津池的一桩旧案。”
“郡主所说的旧案可是焦山之子焦小宁溺死一案?”
“正是。”
沈孟见他有印象,遂问道:“韩师爷好像对当年的这桩旧案印象颇深。”
韩路看向沈孟,神色中带了些许迟疑。
李明卿放下手中的茶碗:“这位是沈大人,韩师爷有话但说无妨。”
“我在衙门做事也有快十个年头了,这桩旧案倒也说不上是印象颇深,韩某当时在西郊衙门做小吏,因为当时老师爷告老,我能识文断字,便填了这个师爷的差事,遇到的第一桩案子就是焦小宁溺水的案子。”
沈孟蹙眉:“你当时在云津池?”
“在。衙门办案,所存录的案卷上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师爷所写的,我当时就跟着衙门里的其他几个差吏去了云津池。”
李明卿点头,把昭瑜取来的东西递给沈孟:“韩师爷的案卷写得很详细。”
沈孟缓缓打开案卷,除却年月日,地点,人员之外,韩路的案卷里还详尽地描述了焦小宁的死状。
沈孟闭上眼睛,一个模糊的小影子在他面前几度挣扎——挣扎——
“除了案卷里这些,韩师爷还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吗?”
“感觉?”
“师爷在衙门里当差多年,溺死的案件绝不止这一件,这桩案子和其他的案子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这——”韩路深深吸了一口气,沉思半晌道,“可是仵作业已作断焦小宁是溺水身亡了呀。”
“据我所知,就算是溺死也有许多种。譬如生前的溺水尸首,大多仰面朝上,双手双脚惧向前,双口紧闭,腹部鼓胀。若是为人倒提揾水而死,则是面色赤红。韩师爷当时就在云津池,还请师爷仔细回想一番。”
“我记得那个死去的孩子神色很狰狞,而且很奇怪,那个孩子脸上有许多划痕。”韩路的声音低了许多,如沈孟所言,他确实回想起他多年来一直不愿意回想的那一幕。
划痕?
落水的人脸上竟然有很多划痕?
“我不知道郡主和沈大人有没有见过溺水身亡的尸首,虽然大多神情痛苦,但是那个孩子实在——”韩路没有再说下去。
“后来孩子的爹赶过来了,抱着那个孩子在寒天雪地里哭,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哭得那么惨。”
桌上的茶散了里面最后一丝热气。
“他哭了半刻钟之后,忽然站起来,跳进了云津池里。”
“等等——”李明卿诧异道:“你说什么?”
“啊?”韩路反应过来,“孩子的父亲焦山,跳进了云津池。”
韩路目光一滞,他虽然不知道郡主亲自找他来是什么缘故,由此看来是这样一层渊源,他在衙门当差多年也知道不该问的便不要问,还补充道:“这件事情只有当时在那里的几个人知道。”
李明卿敛了神色,接着道:“你继续说。”
“孩子没了,大人竟然伤心到做傻事,我们几个人想办法把他捞起来,但他好像已经不愿意再活了一样,又拼命地往水底扑腾,好像水底有他的孩子一样,或许他觉得忿忿,就是这么一池子坏水,夺了他孩子的性命吧。当时的知府怕再生事端,便让我们把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
“当时在云津池边上是不是还有两个男孩?”
“是这样的,一个长得十分清秀,另一个看起来挺壮实的,都是官家子弟,名字我已经记不清了,毕竟过去了这么些年。”
沈孟点头:“风棠,石俊生。”
“对,应该是这两个名字。”
“他们的口供就在案底里,韩师爷对这两个人还有印象吗?”
“我记得那个姓风的公子好像是两广总督之子,言辞有礼又十分恳切,他对没有救下那个孩子也十分伤心,但是那个叫做石俊生的孩子,大部分只在重复一句话——“不是我们杀了他”,可能是被吓到了。”
整个案件为什么那么奇怪。
假设——
只是假设两个人要杀掉一个人——
那么完全可以在杀完之后离开——
这样没有人看见,风棠和石俊生便没有了嫌疑,也没有后面的麻烦——
假设他们两个人一起杀了焦小宁——
随后离去——
一定有什么阻拦他们离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