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轻轻掀起来,露出一双皓腕:“风大人,是我。”
风寻机抬起头:“郡主?”
“自大人离京,去到两广地区,已有三载。明卿此来是替父王设宴,为大人接风洗尘的。”
“郡主言重了。”
风寻机岿然不动,这是要做什么?
“风大人,上车吧。”
另一辆通身漆黑的马车停在不远处,风寻机眼力不凡,即刻看出赶车的马夫,跟着的随从脚力不凡,无一不是身怀武艺。
设宴接风洗尘?
只怕是个鸿门宴!
马车离开宫城外,穿过东平道的东西两市,到了华津口。
在一幢酒楼前停住,门口的楠木金边匾额上用沾满了银粉大笔写着“留君醉”几个大字。
“这幢酒楼,风大人来过吗?”
“风某在京都的时日甚少,不曾来过。”
“嗯。”李明卿微微颔首。“留君醉的竹叶青在京城甚是出名,一会儿风大人可以尝尝。”
“谢郡主。”
包间的门被随侍的人打开。
“留君醉的往东是华津口,往西是平津口,从这个窗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西郊衙门的庭院和厅堂。”
风寻机坐在座上,适时保持沉默。
“风大人要看一看吗?”
风寻机摇头:“不了,在下身为朝廷命官,常年在府衙内当差,衙门的庭院和厅堂有什么好看的。”
李明卿莞尔:“也对,那就上菜吧。”
话音刚落,门外的人端了琳琅的菜品,站成两列,有条不紊地布菜,添酒。
碧色的液体在红玛瑙的酒盏中尤其醒目。
“风大人请。”
“郡主请。”
“这就是竹叶青了。”李明卿看着杯中酒,笑道。
“竹叶青?岭南地方有一种蛇也叫作竹叶青。”
“这么巧。”
李明卿脸上的笑意抽丝剥茧一般渐渐淡去:“小时候,我父王和我说过一个故事,我一直把它当做一个笑话听,风大人有兴趣吗?”
“微臣洗耳恭听。”
“天寒地冻,有一个农夫捡到一条受伤的蛇,把它带回家里悉心照料,后来蛇醒过来把农夫咬伤。”
风寻机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咬咬牙,“这是说给小孩子听的故事。”
“我起初亦不信这世间为什么有这样雨辰的人,后来一想,人人都有恻隐之心,谁又知道那条蛇是平白被人践踏受伤,还是攻击了人被打伤呢。”
“郡主的话,很有道理。”
李明卿眯起眼睛,看向远处,声音幽冷:“昌平十五年,大人随前兵部尚书沈谦迎战西蜀,沈尚书宽和待下,甚至还救过你的性命,你为何向先帝上表,直指沈尚书通敌叛国?”
风寻机面色骤变,握住酒杯的手不住地颤抖,面色一红一白。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风寻机借此站起来,走到窗边。
李明卿微微一抿杯中的竹叶青。
竹叶青。
滋味缠绵,缠绕不绝,直通心腹。
果然是沈云亭喜欢的酒。
她站起来,看见庭院中的人扑在一具尸首上,嚎啕大哭。
风寻机直指着下面,嘴角微微一颤。
那个扑在尸首上痛哭的人,是他的儿子,风棠。
风寻机指着远处的人,正要出声,忽然听见身后的人道:“风大人,菜还没有开始吃,何苦这么着急?”
一旁的侍卫押住风寻机的双臂,将人按回在座上,下面不大的声音恰好清清楚楚传入他们耳中。
第一部分·22
沈孟挡住了风棠的去路:“风公子,事情还没有说清楚。”
风棠笑了起来:“你要我说清楚什么?”
“香寒是你杀的吗?”
鬼手反手一掌,沈孟的肩头的旧伤溢出血来。
“咳咳——”
风棠嘴角凝起一片笑意:“鬼手,你告诉他,香寒是怎么死的。”
“意图行刺主人,被我发现了。”
“沈大人,你听清楚了吗?是那个女人要行刺我。”风棠抬起头,神色轻蔑,“然后我握住她的手,把即将刺入我心口的银簪反手刺向了她。哈哈哈哈——我之所以会选择告诉你,那是因为——你——也活不了了。”
偌大的庭院里悄然无声。
风棠看向沈孟:“像他们那样卑贱的性命,能够换取我们一时的欢心,已经是对他们莫大的恩赐,沈大人,你说是不是?”
昨日未时,大火漫天。
他看见香寒向自己走过来,捕捉到那个女人神色当中一丝稍纵即逝的不自然。
寒刃在她的袖中一闪。
这个蠢女人。
他道:“你丈夫焦山想杀我,你也想杀我,对吧,焦夫人。”
他不意外地看见香寒神色陡然凄厉起来,挥起袖中的银簪对着自己的心口刺下去,鬼手反手握住香寒的手,扣住那只手上的银簪,对着香寒的心口。
随后他握住鬼手的那只手,缓缓地,轻蔑地将银簪刺入她的肤骨。
“啊——”
被困制的身体甚至无法挣扎——
声音闷在人群的喧沸中,最终无迹可寻。
畅快啊——
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卑贱的人。
这样卑贱的性命,本就不该存在!
鬼手扶住香寒,密集的人群之中竟无人察觉这个一身紫衣的女子已经摇摇欲坠,却还在遭受着最后的凌迟酷刑。
眼睛骤然睁大,嘴角溢出来几滴血珠。
香寒看向风棠的目光中尽然是仇恨——
终于——
终于能够这样把恨意全都暴露在阳光下——
他微微拂袖,手指尖扫过自己身上适才香寒沾染过的地方,想要掸掉她留下来的气息,嘴角露出讽刺的笑意。
他平视着香寒:“你别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就在昨天,我看见你妆台上的夕颜锦囊,觉得十分眼熟。后来我一回想,同样的花色,我四年前见过的。在云津池边,那个叫做焦小宁的小孩子,也就是你儿子,腰间就挂着这样一个锦囊。”
“你们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他是这么死的吗?那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们!”
“他在池子边上摔了一跤,锦囊掉下去了,他求我帮帮他,那是他娘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那笑意越加诡谲,香寒的神色凄苦隐忍,看向风棠的眼神仿佛是看见了绽放在腐土之上的恶之花。
“我用绳子绑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浸入水中。”
“他不是想要那个锦囊吗?那就让他自己去捡呀!”
“哈哈哈哈——”
“看见他呛在水里求我,我觉得非常快乐!快乐极了!后来他发了心疾,看着他那个难受的样子,我就越加觉得畅快呢!”
香寒的嘴角流出一串血珠。
大火烧得沸反盈天,将风棠满带笑意的脸映衬得狰狞可怖:“我昨晚派人去查了你的底细,你救我喝下鸩酒,就是为了接近我,然后杀了我。只可惜——啧啧啧——”
“像你们这样卑贱得不能再卑贱的性命,只配让我们取乐。”
“太蠢了。不仅仅是性命卑贱,还很愚蠢。实在是太可悲了。顺便再告诉你一句,这场大火,也是我自己点的,不为别的,只为了让焦山从此以后在狱中度过余生。”
香寒愕然地睁大双眼——
倒在地上,再无知觉。
鬼手从地上抽出快雪,握在手中,剑尖对准了沈孟。
“所以焦小宁也是因你而死?”
“是又怎么样?”风棠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石俊生疯了,赵有庆死了,证据呢?焦山如果有证据,早就一纸诉状告到了京畿府,他又何必纠缠于我?你说我杀了香寒,证据呢?你们没有证据!”
“焦山想杀了我,他杀不了我。”
“你们也想杀我!但是你们都杀不了我!”
“处心积虑,最终也不过是枉费心机。”
他看向那具尸体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笑话。
鬼手扣住了沈孟伤势略重的肩膀,将人往内衙的门上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