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就是从那一个时刻开始,我对成功的渴望变得迫切了。我害怕被你甩下,急切地想要追上你的脚步,想要站到你的身边。”她的语气有些悠远,但很平静,像是一个局外人在客观地审视过往,“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人与人之间真的是不一样的。不论我如何努力,我都追不上你的脚步。于是惶恐不甘日日折磨着我,可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站在原地看着你越飞越高,离我越来越远。”
人生的前二十年,她都顺风顺水,光芒万丈,做着被别人瞩目的角色。可是进入娱乐圈后,她才慢慢发现自己有多么渺小、甚至,多么平庸。汪珺婵为了让她听话,对她实行心理打压策略,一次次地故意打击她的自信心,磨灭她对自己的认可,逼着她一点点承认,她不行,她不可以,她要顺着她的规划走才可以出头——没有了流量,她就什么都不是。
“直到有一天,我守在电脑前,看到直播中你再次站上高台,斩获大奖时,我突然发现,我竟然无法全然真心地为你开心了。我甚至有一闪而过的念头,如果……如果你成功得可以慢一点,如果……如果你可以再稍微等等我多好。”她平静的声音有了丝丝波动,染上了让景琇心疼的痛苦。
景琇喉咙发紧。人生中除了爱情,她从来没有尝试过失败的滋味,所以,那时年轻的她从来没有站到这个角度上考虑过季侑言的煎熬。她最初沉溺在季侑言体贴入微的柔情中,后来,纠结在季侑言若即若离的态度中。走得太快不是她的错,可是作为恋人,没有察觉到季侑言的情绪,没有给够季侑言安全感,她有责任。
她心间发酸,用额头抵着季侑言的额头,歉疚道:“对不起,我……我没有注意到。”
季侑言亲呢地就着她抵住额头的动作,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是我藏得太好,不敢让你发现。”
“是我在回过神的一瞬间,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好可怕。我其实知道我后来变得急功近利,但我不知道,原来什么时候我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连对自己深爱着的人的成就,我居然也会有嫉妒不甘的情绪存在,我觉得我像个阴暗的怪物。连我自己都唾弃、都无法接受的自己,我怎么敢让你发现,怎么敢奢求你能够接受?”
她厌恶那样的自己,可情绪不受控,她已经变成那样的自己了。怕失去景琇,于是她只能继续伪装、继续追求功利,可越伪装、越追逐,好像又把景琇越推越远了。恶性循环,她像一只陷入沼泽的困兽,挣扎不出,只能看着自己一点点被没顶、窒息。
曾经那样难以启齿的话,而今,她终于也能够微微笑着说出来了。她接纳了那个自己,与过去的那个自己达成和解了。
是景琇给了她底气。
她相信了,相信了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真切地爱着她,爱着那个完整的、真实的、不完美的她。
果然,景琇轻抬羽睫,郑重地回答她:“我可以。”
她说:“言言,从业这么多年,我们都演过形形色色的人物,进入过许许多多人物的内心,难道还不能明白,人性是复杂的,七情六欲在所难免。再高尚的人,也不敢说自己从没有过阴暗的念头。这不过都是人的正常情绪,为什么要求全责备?”
她轻吻季侑言的薄唇,低喃道:“我知道,我是在和一个人谈恋爱,而不是一个神。”
季侑言望进她宽容温柔的眼底,心满得像有什么要溢出来了。她圈紧景琇的腰肢,感受着景琇无言的纵容,慢慢弯起了唇角打趣自己,“我知道我错了。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哪里来的偶像包袱。也许是因为我在和你谈恋爱,所以我误以为自己和你是一样的吧。”
“嗯?”景琇在她颈间闷声问。
季侑言语气很轻快,却很认真,像是发自心底的慨叹:“你是神啊。”
“我的女神。”
景琇心弦被撩动,有万语千言在口边萦绕,一下子却又无从说起,最后只好故作从容地嗔她一句:“花言巧语。”
季侑言低低地笑,也不恼。情之所至,她手不自觉地探入了景琇的衣服内,暧昧地邀请景琇:“那用行动好吗?”
景琇腰上的毛孔都在颤栗,但还是捉住了季侑言的手,理智道:“我们之前说好了。今天开工了,明天有戏呢。”
季侑言知道景琇对工作的认真,也不勉强,顺从地收回了手,只是恋恋不舍地趴在景琇的脖颈间感受着她肌肤的热度,望梅止渴。半晌,她平复了心情,抬起头体贴道:“好,那我们今晚早点休息吧。我去拿电吹风帮你吹头发。”
景琇“嗯”了一声,站起身坐到了另一张椅子上。
季侑言刚走到门口,林悦就遥遥地叫她:“季姐,你房间里的手机好像响了。”
景琇想起了什么,拿过一旁的手机给蒋淳发了消息。她一个人独坐在书房里,耳旁又回荡起季侑言刚刚的那番话。时过境迁,回看往事,她越来越明白,她们曾经的错过,是互相造成的过错,仿佛是一种注定。
第一次演《夜色中的向日葵》她没有发现,而现在想来,某种程度上她们与沈郁和乔月好像——互相都以为对方是天上的那一轮艳阳,自己是那一株向着太阳而生的向日葵。
憧憬,是距离理解最远的感情。[1]
景琇抽出笔和便签,笔走游龙,在便签上写下两行字。她想把这张便签夹进季侑言日常使用的那本笔记本里,桌面上却没有寻找到它的踪迹。
她拉开书桌下的抽屉,笔记本果然收在了里面。拿起笔记本,下面压着两本书,一眼扫过去就知道,是佛学相关。
景琇微愣,下意识地拿起这两本书,意外地在最底下看见了道空栩栩如生的画像。她眼眸漾了漾,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不意外言言在知道真相后做不到毫无负担。如果做这些事能够让她心里好受一些,她无意阻止。
没有藏在难以发现的地方,说明言言没有打算刻意隐瞒她的不安,那么她也没有打算隐瞒自己的已知和理解。
心照不宣。
景琇把便签压在了画像与书籍之间。
便签上,她用中文写着一行:有情有欲、会爱会憎,做不得神。
另一行字,用中文、用法语写景琇都觉得太过羞耻,最后折中用英语写的:
Not your angel , but your girl .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死神》蓝染惣右介
英语0级,最后一句话也不知道翻得对不对,本意是:不是女神,是你的女人。
卑微.jpg
第129章
六点钟, 闹钟催促着季侑言从梦中醒来, 她快速地按掉了闹钟,下意识地去看景琇是否也被吵醒了, 侧头却发现, 身边空空如也,景琇不在。
季侑言有一瞬间的惊慌,腾得跃坐了起来,喉咙发紧地叫了一声:“阿琇?!”
她残存的一点睡意都消散了去, 赤着脚下了床就往外跑去。
天已经亮了, 但四下依旧是一派静谧,她急促的脚步声在房子里显得分外突兀。
景琇微微蹙眉, 从稿纸中抬起头向外看去,就看见书房门口,季侑言披散着头发,眉目深深地看着她,一眨不眨, 随即,缓缓地对她露出了一个笑。
“怎么跑得这么急, 鞋子也不穿?”景琇莫名。
季侑言把秀发别到耳后,走近了景琇,站在椅子旁抱住景琇的头靠在自己的腰腹之间,半晌才低声道:“我醒来没看见你,以为又是一场美梦醒了。”
从知道是景琇付出了代价换回了现在后,她心中本已消停许久的不安感又卷土重来, 一不注意就会重重蜇她一下。
景琇心蓦地颤了一下,放柔了声音嗔她:“说什么傻话。”
她挣开季侑言的怀抱,把自己脚下的拖鞋送到季侑言的脚边,盘起双腿叮嘱季侑言道:“穿鞋,快去洗漱吧。”季侑言有一个怪症,赤脚踩地上容易皮肤过敏起水泡,偏偏她自己总不当一回事。
季侑言看着景琇难得不文雅的坐姿,低笑出声,亲亲景琇的额头,从善如流地穿上景琇的拖鞋,转身出去了。
很快她就洗漱完回来了,一手提着景琇的拖鞋,一手转动电脑椅,把景琇转成了面对着自己的模样。她蹲下身子,自然地握住景琇的脚踝,一边把拖鞋套回景琇的玉足一边问景琇:“怎么起得这么早呀?”
今天是第一天,要拍的镜头不多,所以通告单上要求的时间并不早,她以为自己已经起得够早了。
景琇不着痕迹地蜷缩起脚趾头感触季侑言留下的体温,淡声解释道:“想在拍摄前研究一下顾导的分镜图。”这样可以更好地体会拍摄中分镜是怎么作用的。
季侑言拉过椅子在景琇身边坐下,探头和景琇一起看她手中的图稿,好奇道:“阿琇你对导演感兴趣?”分镜图对演员的指导意义并不大,拍摄现场,演员能达到导演对画面的要求即可,但对大部分导演来说,分镜图却是十分重要的。
景琇没有隐瞒:“嗯,最近和光娱谈好了,工作室已经在筹建了。蒋姐那边收了个项目,我挺感兴趣的,在考虑自己导。”
“自导自演吗?”
“不,只导演。”景琇没有犹豫道。
季侑言长睫轻颤,试探道:“那你以后工作的重心,是要一半放幕后了吗?”
景琇喉咙动了动,有些涩地否认道:“应该是大部分。”
这是她从筹建自己工作室后就在考虑的事情,算是她为自己、更是为季侑言留的一条后路。婚姻法可以在理性基础上被通过,但国民的观念的改变却依旧任重道远,她必须考虑她和季侑言出柜后可能需要面对的最坏情况。
况且……如果荣光已经不再眷顾她,她也必须要为每一部找她邀约、对她寄于厚望的团队负责。
作出这个决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其实也不算是多为难的事。依旧在这个圈子里,从事着自己喜欢的影视艺术工作,只是换一种方式罢了。
季侑言欲言又止,神色间显然是错愕和惋惜。
景琇伸手覆在她的手上,安抚她道:“但是有好的、感兴趣的角色找我,我还是会考虑的。”
季侑言有一瞬间很想劝景琇慎重考虑,因为她太清楚景琇继续从影,在未来的两三年里甚至是往后的二三十年里将会取得的艺术成就。景琇的卓越天赋,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可这些,景琇也一样知道。她既然选择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是权衡再三了以后。季侑言反手扣住她的五指,咬了咬唇问:“这是你更想做的、会让你更开心的事吗?”
景琇微微一笑道:“嗯,是。我规划了很久的。”
季侑言见她说得认真,放下心来。优秀的条件应该是让人拥有更多自由选择的可能,而不是反过来成为负担、束缚人做选择的自由。
她释然道,“那我支持你,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支持你。”
说完,她缓和气氛,半真半假揶揄道:“哎,只是作为你的影迷,我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景琇嗤笑了一声,不以为意道:“你什么时候成了我的影迷?”
“我一直都是啊。”季侑言抓着景琇的手按到自己的心口,秋波盈盈地表忠心,“阿琇,你所有电影的台词,我几乎都能背下来……”说着,她就开始绘声绘色地演绎景琇演过的角色的经典台词。
景琇被她哄得心波荡漾,但还是抽回手,装作无动于衷的模样:“这么有精神,背中午的台词吧。”
季侑言哪里看不出来她是装的。她也不拆穿景琇,刮了一下景琇的鼻梁,拉长了尾音打趣道:“好,景老师教导得是。”
《夜色中的向日葵》是一部女性主导的成长类情感电影,以女性叙事的角度,细腻深入地探索了女孩子友情里的微妙与敏感和人与人关系之间存在着的无形枷锁。
电影里,季侑言饰演的沈郁家境良好,八岁时从南方随父母工作迁移到北方时认识了景琇饰演的乔月。乔月父亲是吸毒后畏罪自杀的杀人犯,母亲在父亲吸毒后就抛下她离开了,她由着祖母抚养,小小年纪就活在父亲的阴影底下,被街坊邻居指指点点着长大。所有的家长,都会严厉告诫自己的孩子,不要和乔月玩。
沈郁随父母迁居后不久就是除夕,年夜饭后住户的孩子们成群结伴地到院子里看烟花,玩手拿小烟花。彼时她和那些孩子都不熟,不好意思凑上去一起玩,无意中看见了不远处角落与她一样落单的乔月。
女孩站在阴暗中,一根又一根地划着火柴,燃起星星点点的火光,隐隐绰绰中,沈郁看见女孩长得清清秀秀,穿得干干净净,似乎很好相处的模样。
她鼓起勇气,借口向她借火柴,接近了乔月,与她打了个招呼。从此,就像两人手中驱走了黑暗的绚烂小烟花一样,沈郁照亮了乔月漆黑的人生。
乔月仰望着她、欣赏着她、羡慕着她,把她当成自己的太阳。
沈郁享受着她的仰慕、背负着她的期待,努力装成她的太阳。
可太阳如果不是真的太阳,光亮总有一天会暗淡;向日葵如果不是真的向日葵,向阳性总有一天会消失。羁绊早晚会断的。
沈郁害怕着、强撑着,最后也只能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 一直跟在自己后面的乔月,其实是比自己更有才华的人。一直自命不凡、绑定着她的自己,在明眼人眼里反而是拖累她的存在。
她暗暗地失落、自卑、嫉妒。
乔月不愿意抛弃沈郁单飞发展,为了得到两个人一起出头的机会,接受了有资源的中年男人的追求,沈郁勾引了那个男人,被乔月捉奸在床。
最后一点太阳的光终于也暗淡了。乔月失望至极,与沈郁分道扬镳。
后来,乔月发展得很好,沈郁接受了那个男人两年的包养后,销声匿迹了。
很多年后,乔月在台上开演唱会,沈郁和朋友在台下听。演唱会结束后,两人一起走出会场,朋友问她,在台下的感觉,与当年和乔月一起在台上的感觉有什么不一样。
沈郁抽了一根烟,望着前方苍茫的夜色,把烟蒂扔在地下,用脚尖慢慢地碾,笑了笑说:“更自由了。”
电影整体画面很有顾灵峰的风格,色调干净,含蓄内敛,即便是高潮的捉奸后争吵戏,都是平静克制着的。拍摄的结构上,影片在所有观众都以为是乔月与沈郁争吵过后,被沈郁伤到了心离开了沈郁时揭开了反转——事实上,做出选择的是沈郁。
她知道乔月与那个男人是利益关系,她不需要乔月这样牺牲,也不想再继续伪装下去了。她其实从来不是什么太阳,她只是自大的向日葵,渴望着乔月像太阳一样用仰望的目光照耀她。
她用自己的虚荣与傲慢束缚了乔月十几年,让她被迫敛起了光芒不敢展露真实才华;乔月又何尝不是用她的期待与憧憬束缚了她十几年,让她被迫戴起了面具成为她眼中的楷模。
机会在前,乔月的忍耐要到极限了;自我折磨,沈郁的忍耐也要到极限了。她给乔月递上了一把趁手的刀,砍断了羁绊,放彼此解脱了。
向日葵的太阳,照耀着向日葵,又束缚着向日葵。夜色中没有太阳眷顾的向日葵,也许才能够真正自由地生长。
娓娓道来,余韵悠长,季侑言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喉咙哽得难受。她太喜欢这部电影了,看过不下十遍,不管是沈郁的词,还是乔月的词,她都烂熟于心。
景琇当年凭借这部电影拿下了又一座影后,演对手戏的方珊表现却并不算好,被景琇压得明明白白。季侑言模拟过许许多多次,如果是她和景琇演这个对手戏,她会怎么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