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阅微重新倒回床上,再偷会儿懒,和顾砚秋聊天的感觉就像是忙碌一天过后在酸涩的四肢里注入温热的清泉,四肢百骸都跟着这股温泉水舒展开,让她脸贴在枕头上不想动弹。
顾砚秋如同有“千里眼”似的,笑了笑,说:“你又躺下了。”
“累……”林阅微对着手机话筒撒娇。
“累就再躺一会儿。”
“我想趴你身上休息。”
“我现在去订机票。”
“……”
“现在飞的话我过去起码凌晨三点以后了,要不我请一天假在你那儿的酒店住一天?”顾砚秋已经查上机酒了,她的语气从来都和“开玩笑”三个字沾不上边。
林阅微:“……”
有个太过上心的女朋友有时候也是一种甜蜜的困扰。
林阅微严肃道:“你这样经常请假,尸位素餐,就不怕公司炒你鱿鱼吗?”
顾砚秋一本正经地分析道:“不会啊。第一,我没有经常请假,这么久了,只有之前查到我姥姥消息的时候才请了几天;第二,公司是我家开的,没人敢开除我。”
林阅微轻轻地哼了一声,对她这样的语气非但不讨厌,反而觉出一种顾氏可爱。
说到高老太太,林阅微想想,离刘先生说的一月之期已经过了几天了,随口问道:“之前说查你妈妈的老家在哪里,刘先生查到了吗?”
顾砚秋没吭声,垂眼望着自己的手。她手里折了一半的椰子叶挣脱了手指的禁锢,舒展开,再从手上落到了桌面。
林阅微以为语音坏了,“喂”了两声。
顾砚秋将桌上的东西慢条斯理地扫到垃圾桶里,终于淡淡地开口:“查到了,而且……我去过了。”
第87章
林阅微从床上弹了起来:“什么?!”
她差点以为是自己失忆了,或者是太忙了, 直接将这部分记忆清除了。
顾砚秋说:“你没失忆, 是我一直没想好怎么和你说。”
刘先生查到顾砚秋妈妈沈怀瑜的老家阳清村的时间不久, 就是在林阅微集训的那段时间。顾砚秋来N市看过她,回去的第二天就接到了刘先生的电话。
刘先生见惯了稀奇古怪的案子, 如今年代又大不同了, 对沈怀瑜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了。
刘先生:“我已经查到了,而且找到了当年同样是阳清村的几个老人,其中一个还是沈家的亲戚,你是等挑个时间过来,我详细告诉你,还是先在电话里做个简单的说明。”
顾砚秋沉默了很久,原先那种不安感再次虏获了她的感官, 她说:“你把地址给我,我这周周末去一趟。”
顾砚秋不怕什么,但是她不喜欢一知半解的状态,她没办法立刻飞, 便将知道真相的时间延后了几天。
“那个周末?”林阅微回想着, 顾砚秋那几天给她发了什么消息, 她脑子里只有演戏想不起来,调回去查聊天记录,除了几条早安和晚安外就是问吃饭了没有,和平时的每一天都没什么不一样。
林阅微不高兴地说:“你知道了什么怎么都不告诉我?”
顾砚秋:“和我预料得差不多,但是对你来说可能是个很不可思议的结果。”
林阅微:“什么不可思议的结果?你说来我听听?”
经过一周多时间的缓解, 顾砚秋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便将刘先生查到的和她先前假设过的一些猜想都告诉了林阅微。
顾砚秋说:“你还记得,有天顾飞泉找我合作,晚上我们去看电影之前你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吗?”
“记得。”
林阅微说的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你妈妈生前知道贺松君母子的存在,而且他们之间有联系。
林阅微眯起眼:“所以这句话……”
顾砚秋道:“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那天回去以后我一晚上都没睡,以这个可能为前提,推论出了一连串的结果。我发现一旦有这个前提在,很多事情就没有那么复杂了,为什么我爸会那么急着娶贺松君,会不会是我妈的遗愿呢?顾飞泉跟我说,他曾经看到过我爸深夜对着我妈的遗物垂泪。我不认为他爱贺松君,即便是愧疚,我爸是个商人,而且是个名利双收的成功人士,他做的那一连串事情,抛开我是他女儿的身份,从旁观人士的角度来看,蠢透了。一个词解释,就是没必要,没必要做得这么绝,做得这么让人诟病。”
“我沿着这条线索链,反推回去,那么我妈妈为什么要让他娶贺松君呢?第一,他确实对不起贺松君;第二,我妈不爱我爸,不在乎,抑或是她太爱我爸了,爱到不在乎他有别的女人,甚至让他弥补当年的过错,在她死后很快另娶他人。”
林阅微:“……”
顾砚秋问她:“你觉得这两种哪种可能性更大?”
林阅微不敢说,但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更像是第一种,第二种,如果真的爱一个人,是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的,除非沈怀瑜是个舍己为人的圣母,如果她真的是个圣母,怎么不在知道有贺松君在的第一时间将顾太太这个位置让出来,而是要到死后。顾槐立刻另娶他人,也间接说明了沈怀瑜的遗愿有多么强烈。
林阅微不知道世上还有没有这种人,反正她肯定不是。她要是知道顾砚秋有小三,先抽她一顿再说,然后让她净身出户有多远滚多远,最好一辈子穷困潦倒。
顾砚秋很平静地说:“我觉得是第一种,我妈并不爱我爸。”
林阅微不好对她的家事发表意见,只能轻轻地“嗯”了一声,以示自己还在听,让她继续说。
顾砚秋说:“证据有三,但都不确凿,我的猜测居多。第一,就是我刚刚和你说的,她极有可能是那个促使了我爸娶贺松君的人;第二,根据顾飞泉的讲述,他学生时代见过我妈,我妈有很大可能认识他,自然也有可能早就知道贺松君母子的存在了;第三,我这么多年来对我妈妈的印象,她是一个非常……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佛,不是假的因为什么都得不到而顺其自然,而是真的对什么都不在乎,一个人活在世上是不是多多少少要有些欲望,我有,你也有。”
纯洁的小马驹猝不及防在林阅微脑海里崴了一下脚,她给自己换了个坐姿,正一正浪跑了的神智。
顾砚秋说:“但是她没有,我没有见她因为那件事情绪激动过,爸爸公司赚了第一笔大钱,或者融资成功,我考上了好学校,诸如此类的事情,我爸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我妈……也不是说无动于衷,她也会替我们开心,但是那种感觉就像,我和我爸是一家人,她是另一家,开心也隔着一层。
“她没有自己的私人生活,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也不像你妈妈那样有小姐妹联系感情,和丈夫恩爱有加,偶尔还会出去度个蜜月。我爸带她出去玩过,我听到过几次邀请,但她通常十回里才答应一回,你觉得这是爱吗?
“再有,假如一个猜测是巧合的话,那么那么多的巧合还会是巧合吗?起码有百分之七八十的概率这个结论是真的。”
林阅微脑子里涌现出一个问题,正想着要不要问出来,顾砚秋便和她想到了一处。
“既然她爱的不是我爸,那么她到底爱谁?”
“也有可能她谁都不爱。”
“她确实谁都不爱。”
“什么?”林阅微为她轻描淡写的口气而吃惊,这不是她妈妈么?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不恭敬。
“人死如灯灭,再说爱不爱的太虚幻了,不是么?”顾砚秋像是临时补了句。
“……是。”林阅微想,应该还有点什么。
没给她思考出结果的时间,顾砚秋又说:“你还记得我姥姥吗?上次她从轮椅上摔下来。”
“记得。”
“你记得当时我们在做什么吗?”
“在做什么?”
“你回忆一下。”
回忆一下。林阅微眯了眯眼。当时顾砚秋去里间找相簿,她负责在外面陪着高老太太,之后顾砚秋出来了,她刚朝顾砚秋走过去,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上两句,高老太太便在她们不远处摔了下来。
“在做什么……”林阅微喃喃,把那个片段来回来去地闪现,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难道是因为我们俩?”
“我想不到别的原因。”
“为什么?”
“我在想,她是不是把我们俩当成了什么人,或者这一幕曾经在她面前上演过,而她,对这一幕印象深刻,且有了心理阴影。”顾砚秋说,“还有,你说我姥姥倒下去以后,说了几个断断续续的字。”
“不,在,不,爸。这几个。”
“我们唯一能大概率肯定的是,那个‘爸’,指的应该是我已经过世的姥爷,第三个字不好猜,前两个字只要往那个方向想了,就迎刃而解了。”
林阅微福至心灵,平静地说出来:“不能在一起。”
“和我想的一样。”
“高山县的程勇说过,他见过我妈妈去找我姥姥,但是姥姥将她赶了出来,她脸上有泪痕;养老院的方主任说,我妈半年过来看姥姥一回,好的时候非常好,大部分时候都会触怒老太太,老太太动辄便上手,我一直想不通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能让母女反目成仇。在一个女人心目中,最重要的人都有谁?”
“丈夫和孩子。”
“是,丈夫和孩子,我姥爷死了,不知道怎么死的,程勇问过,但是姥姥对此讳莫如深。她对死去的丈夫讳莫如深,对在外的女儿闭口不提,会是什么理由?有一天女儿回家以后,母亲大发脾气,甚至不肯与之相认,将其赶出家门,你觉得,又会是什么理由?”
“丈夫的死和女儿有关系?”林阅微皱眉。除了这样,她想不出别的联系,两个人都是至亲至爱,舍掉哪一个都不忍心,两个都不认,要么是丈夫和女儿站在同一阵线,做了什么触怒她的事情,要么就是一个人因另一个人,或者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另一个人而死。如果是第一种,老太太不可能还在家里摆放着顾砚秋爷爷的遗像,日日供奉。
顾砚秋没回答这个问题,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你觉得会让一个母亲耿耿于怀二十多年都不能释怀,随便有点风吹草动都反应这么大的事情会是什么?她为什么会那么坚决地说‘不能在一起’?她搬到高山县时已经五十来岁了,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在这个年纪背井离乡,从她后来潦倒的生活来看,她的背井离乡更像是被迫的。”
联系顾砚秋先前提起的,高老太太是看到她们俩同时出现在她面前,反应才这么大的,所以……
林阅微瞳孔倏地一缩。
难道是……
高山县的那对年轻女孩儿在同一时刻浮现在她的眼帘。
-我也有个女朋友,但是我家里人不同意我和她在一起。
-同性婚姻合法都两年了,他们还是老思想,说什么男的和女的才是天经地义,女的和女的就是大逆不道,影响人伦,以后下了黄泉都对不起祖宗。
顾砚秋呼出一口长气:“这些之前都是我的猜测。”
林阅微等着她的下文。
顾砚秋说:“刘先生查到的事情告诉我,这些不是猜测,是事实。除了和贺松君母子的事情没有进展以外,其他的都是事实。”
所以顾砚秋去了当年的阳清村——现在隶属于某个地级市,阳清村早就不在了。时移世易,查起来很费劲,但是有的事情发生过,总会留下痕迹。
刘先生找到了沈怀瑜的一个堂叔,也就是顾砚秋姥爷的一个堂弟,顾砚秋的三姥爷。往回数三十年,农村里兄弟们都是住在同一个村子的,鸡犬相闻,哪家有点动静全村都知道了。
三姥爷今年也过了七十,戴着假牙,孩子都争气,把他接到了城里,现在日子过得挺滋润,红光满面。
第一眼见到顾砚秋,盯了她好一会儿,叹着气说了一个字:“像。”
他吧嗒了两口老烟,又说:“真像。”
顾砚秋说:“三姥爷。”
三姥爷“哎”了一声,答应了,说:“长得真像你妈妈,一样的标致。”他浑浊的老眼一眯,带着怀念神色回忆起一些旧事,“当时小瑜,也就是你妈妈,是十里八乡有名儿的美人儿,明明是个乡下长大的女娃,不管是皮肤还是样子都像是城里人,刚十三四岁的时候,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
“我大哥,也就是你姥爷,他叫沈贺。大哥抄起一根扁担把求亲的人都给赶了出去,大嫂叉着腰在门口骂:‘一个个的都不要脸了是吧,说了多少遍了,我家闺女是要念书上大学的,不着急结婚,都给我滚。’”
顾砚秋露出几分疑惑。
三姥爷解释道:“你不知道,我们这儿就这样,话要不说清楚说狠了哇,麻烦的事儿更一堆呢,大哥大嫂赶走了一波又一波,还是跟打不死的苍蝇似的,小瑜上个学,后边儿缀着一串大小伙子,美其名曰给她保驾护航,谁还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心思么。
“我大哥,把那群小伙子挨个查清楚,然后找他们爹妈教育他们,实在不行的抄着扁担上去就是抽,边抽边骂:‘让你不知好歹,让你不知好歹,死男娃,离我女儿远点儿’,后来还给小瑜自制了一瓶辣椒水儿,可以喷的那种,看到不怀好意的男娃就喷他。”
顾砚秋勾起一点笑意,她对她妈妈的过去以及这边的亲戚都一无所知,借着三姥爷的讲述,脑海里便出现了一个具体的画面。
她妈妈长大可真不容易,爸爸妈妈操碎了心。
三姥爷眯着眼笑了笑:“小瑜自己也狠心,兜瓶辣椒水,谁来呲谁,半点儿情面也不留。而且都是半大小伙子了,谁家没点活儿要干啊,那种游手好闲的一见这阵仗也就知难而退了,做人不能不要脸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