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 第22章

  她甚少去见太后,说来这且是头一回。

  太后料到她要来,却只字不提昨夜事,笑道:“我正要去苑中走走,不如陛下同行?”

  刘藻答应。

  太后总能说些弯弯绕绕的话。刘藻每回皆是强提起耐心来听着。原以为今日来此,太后能将话说得直白,不想依旧是如这宫道一般,曲折难明。

  “孝文皇帝仁孝宽厚,勤俭朴素,却信鬼神,好长生。”太后闲谈一般,随口说着。

  刘藻却知她所言必有用意,也听得认真。

  “有一炎炎夏日,文帝夜宿清凉殿。清凉殿清凉舒适,吹散夜间暑热,文帝方一沾枕,便昏昏沉睡。他做了一梦,梦见前方凭空而现一道天阶,迈上天阶,拾级而上,便可登入天界。文帝欣然而往,走上天阶,谁知行至中途,天阶忽消失。文帝大惊失色,以为就要跌落,非但登不了天,还会摔到地上摔死。正当文帝惊慌之际,身后来了一黄头郎。”

  “黄头郎穿了一件横腰的单短衫,衣带系结在背后,推着文帝,登上天宫。隔日文帝梦醒,照着梦中指点,前往渐台,找寻那忽然出现的黄头郎。”

  “可寻到了?”刘藻问道。

  太后点了点头:“寻到了,便是邓通。”

  刘藻乍一听邓通,还未想到是何人,待见太后似笑非笑的望着她,方想起,邓通是文帝嬖臣。

  联想起昨夜之事,刘藻看了太后一眼。

  太后见她想到了,挥退了宫人,接着道:“汉家皇帝好男风。文帝有邓通,武帝有韩嫣。到了陛下这儿,要宠幸一二女子,也算不得什么奇闻。”

  她说罢,微微侧身,不远处那宫娥映入刘藻眼帘。

  正是昨夜那宫人,她弯着身,在花间采集花露。她还不知已成了一景,落入旁人眼中,正小心地扶着花瓣,使得露水滚落到一小瓮中。

  “我将这宫人赠与陛下可好?”太后说道。

  刘藻移开目光道:“不必。”

  她拒绝断然,太后却无半点不悦,笑意更深了几分,眼光落到那宫娥身上,来来回回的打量,好似挑剔一死物,道:“美则美矣,却无灵气,确实不及谢相远矣。”

  她直接挑破,谢相二字仿佛在刘藻的心弦上拨了一下。她假作不知,道:“太后何意?”

  “陛下心知肚明。微贱宫人,陛下纵然一时觉得有趣,宠爱上两日,必也觉寡淡,哪及谢相之神韵动人。”

  刘藻胸口起伏了一下,似是意动。

  “陛下要亲政,必得除去谢相。你我不妨联手,待事成,谢相自然任凭陛下处置。位高权重的丞相,必然心高气傲。陛下将她拉上龙榻,到时,她是厉声呵斥,竭力护卫贞洁,还是认命躺平,任由陛下采撷?”太后的声音微微低下,好似在营造一场梦境。

  刘藻明知对着她,当警惕一些,然而一涉及谢漪,

  她便不能自持。她想了一想,将两种情形都在脑海中描绘了一遍,只觉若是谢相,不论哪一种都甚诱人。但她仍是在心中摇了摇头,暗道:“都不好。”

  若是谢相,想来纵使有那一日,也必不会如太后所言,或呵斥,或认命。她想着,不由笑了一下。

  那宫娥已抱着她的小瓮走远了,四下无人,说什么皆不入六耳。

  太后话已说尽,终于见小皇帝显出一丝诚意。她转过头来,望着她道:“昨夜之事,若是传入谢相耳中……”

  太后笑道:“陛下放心便是。”朝中她不及谢相,宫闱之内,谢相却不及她。

  她既遣宫娥拜见,自然有所准备。

  刘藻闻言,终于在心中松了口气。她昨夜情难自禁,做得轻佻出格。待回过神来,已来不及补救。一想到谢相若知她令宫娥模仿她的气韵,必是尴尬,兴许往后便不理她了。

  她一念及此,便担忧不已。晨起来此,与太后周旋了这许久,为的便是这一句。

  忧患一解,刘藻顿时镇定起来,又耐下性子,与太后说了几句,方告辞离去。

  去岁入宫之时,她见谢漪,虽有些怕她,却仍是对她生出了许多好奇,奇怪这人如何能以女子之身而居丞相之位。

  至登基,她受谢漪所制,一不能下诏,二不能见朝臣,连传国玉玺也只在登基那日,见过一回而已,但她依然信她。

  直至之后,她先为巩固势力,派了一老儒为帝师,再以外祖母为质,胁迫她听话,又以萌萌二字相戏,她方恼怒起来,但再怒,也只在当场,过不了多久,她又总能消气,下回再见,仍旧不觉得她多讨厌,遇事依旧先想到她。

  这种种反常之事堆积,刘藻却从未想过是为何。

  直至她见了那宫娥。那宫娥与谢相生得颇为相似,又截然不同。

  刘藻一贯自制,除却谢漪身前,总能维持沉稳之态。然而她见了那宫娥,心中却似有一头豢养了许久的猛兽,挣脱而出。

  倘若谢相,也能与那宫娥一般,由她摆弄,便好了。

  只是想也知不能,她不气她,就已是难得。

  刘藻自太后处出来,解决了后患,想到她怕是难与谢相亲近,又不免沮丧。

  太后依旧不死心,遣了那宫娥试探,便是为了拉拢她。

  刘藻又不傻。太后与谢相鼎足而立,谢相虽略胜一筹,但也奈何不得她。如此便可见太后之势。

  她既有权势,若是诚心要与她联手,便该设法解她眼下困窘,让她能见大臣奏疏,能下天子诏令。

  然而太后却无此意,不过是一再欲借她皇帝的身份,来掣肘谢相。如此,即便她当真与太后一同压制了谢相,最后也仍是傀儡,不过是由眼下受制于谢相,改成受制于太后。

  两相比较,刘藻倒是宁可受制于谢相。毕竟受制谢相已受制了一年,算是熟了。

  她一面想,一面往回走。

  甘泉宫她是第一回 来,宫中道途纵横,处处有花处处有树。刘藻不识得路,便有一宦官在前引路。

  她漫不经心地跟随其后,目光掠过四下美景,却无分毫欣赏之心。

  回到殿中,也有些倦倦的,甚至撑不起精神来看一眼竹简。

  胡敖甚是奇怪,今日晨起陛下且还神采奕奕,怎地往太后那处去了一回,便这般垂头丧气。

  但他也并不多担忧,毕竟小皇帝甚是克己,想来不需多久,便能重新振作。

  谁知一连三日,刘藻都未再看一眼书简。她每日不是在殿中坐着,不知想些什么,便是外出,在园囿中信步而行,看似悠然,眉间却总藏了一抹愁意。

  甘泉宫依山而建,一半在山上。

  山中树荫遍地,多少凉爽一些。刘藻走得累了,又不欲乘辇,令人牵了匹马来,骑在马上,由人牵着马走。

  他们走在山道上,山林皆是修整过的,长长的一条山道,不见尽头,竟也无一截拦路的枯枝。

  待她从山上下来,心间那口郁气仍无分毫消散,反倒更堵得厉害。

  她回到殿中,换了身干净的衣衫。目光扫过书案,案上已叫宫人收拾过了,竹简与帛绢皆叠放起来。

  刘藻这才想起她已三日不曾看过书简,也三日……未见谢相。

  不知谢相遇上了何事,昨日她本该来为她授课,但却并未出现,只遣了大臣来告了声罪,说是有事缠身,不能来为陛下授课。

  刘藻轻轻叹了口气,兴许谢相知道了,她知晓了她那夜对宫娥所行之事。

  这念头一生出,刘藻便觉心底一片冰冷。谢相会如何看她?她原先将她当做傀儡,却还愿三日教她一回,想必以后,她再也不会来见她。又兴许待她将太后压制下去,彻底掌控了朝政,便会换一名皇帝。

  想到此处,见不到谢相的恐惧,竟压下了做不成皇帝的恐惧。

  宫人眼中,陛下自即位来,克己自制,从无矜骄,是一早熟沉稳的少年。唯有刘藻自己方知,她有多怕。她自登基那日起,便怕会被废黜。

  昌邑王的下场犹在眼前,她不愿被废为庶人,而后由人看守起来。故而她勤恳好学,努力学着做一个皇帝。纵然她接触不到朝政,也看不到大臣,也绝不懈怠。

  但此时,刘藻却不那么怕被废黜了,她怕的,竟是不能见到谢漪。

  她甚至怨恨起太后来,若非她多事,非要戳破,她还能自在一些,虽每一见谢相必然生气,但至少是能见她的。

  刘藻走过去,翻了翻最上头的一卷竹简,颇有些意兴阑珊。她正要丢下竹简,往侧殿歇上一觉,殿外有宫人忽然入内:“禀陛下,丞相来见。”

  刘藻一惊,猛地转身,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一句“快宣”就要出口,她想起什么,忙到御案后坐,摊开一卷竹简,持笔沾墨,方抬起头来,不动声色道:“召谢相入殿。”

  方才还觉有些闷热,不如山林清凉的大殿,不知自何处吹入一缕清风来,那风想是自花树草木间卷过,带着一抹淡淡的山林之气。

  刘藻深深吸了了口气,坐得端端正正,目光落在竹简上,似乎正沉浸书简之中。

  不多时,谢漪便走入殿中,施礼之后,她直起身来,目光沉静地落到皇帝身上。刘藻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忙镇定,回忆她往日见了谢漪,是如何言语,迅速地搜刮一圈,她方稳稳地开口道:“请谢相入座。”

  而后,不等谢漪坐下,她便继续问道:“谢相昨日去了何处?”她此举颇有先声夺人之势,又能显得自己问心无愧,毫不心虚。

  “臣去了趟长安。”谢漪回道,见小皇帝盯着她,不由奇道:“陛下何以这般看臣?”

  刘藻忙收回目光,又觉收得太过惊惶,不够自然,便补救道:“多日不见,看一看谢相可有什么变化。”

  谢漪失笑,修长的眼眸微微弯起,眼角往上,挑出一细小的弧度,眼窝仿佛盛了一汪温柔,带着清浅的笑意:“如此,陛下可瞧出来了?”

  刘藻摇了摇头,她的眼睛又看了看谢漪,心中不知为何,又因她的笑意,生出无限欢喜,那欢喜像一阵风,将连日来的阴霾,全部吹散。

  谢漪前几日去了趟长安。

  皇帝避暑,长安却不能无人坐镇,武帝时多派太子监国,陛下没有太子,便需派一名重臣。

  留在京中的是梁集。

  梁集驻守长安,太后随驾,如此一来,太后便如人质,倒也不怕他在长安动什么手脚。然而谢漪还是低估了梁集的大胆,还是让他闹出不少声响来。

  谢漪不得不回京一趟。

  待将京中之事处置过,又赶到甘泉宫,还是没赶上为陛下授课。她昨日连夜赶路,还未来得及歇一歇,宫中又传出消息,陛下与太后见过之后,三日未碰书简,且心情低落,不见笑颜。

  谢漪关心刘藻,甚过自己的性命,得知此事,又怎顾得上歇息,匆忙赶入宫来。

  谁知一入殿,便见陛下捧卷,看似格外专注。

第29章

  若非她早得宫人传讯,怕是当真要叫陛下蒙骗过去。谢漪不由好笑,却也未揭穿她。倒是问了她近日读书,可有不解之处。

  刘藻虽有三日不曾翻过竹简,却连丝毫破绽都未露,她淡定地拣了几处先前留下的疑难,问了出来。

  谢漪虽知,却也与她好生解答了一番。

  刘藻情窦初开,颇为不适,连日来且喜且忧且忐忑,欲见谢漪而不能。眼下谢漪就在她眼前,刘藻便平静下来,她的心都似被谢漪的一颦一笑而填满,仿佛从今往后,再无不足。

  然而,才生出的“再无不足”却是假的。

  年少之人,多少轻狂,有了心爱之人,是绝不能忍住只远远看着的。

  谢漪在为她授课。她的语速不快,好使刘藻每一字都能记下,却也不慢,不似桓匡那般将每一个音都拖得老长,暮气沉沉。

  清雅的声音传入耳,刘藻觉得耳朵都是痒痒的,连带着心也跟着有些欢喜,但那欢喜又不是单纯的欢喜,夹杂着一些骚动,仿佛单单这样听着谢相授课,并不能使她满足。

  刘藻第一次喜欢一人,哪知如何应对。幸而她不是胆小的孩子,并不怎么害怕,而是大着胆子,由着激荡的心绪蔓延。

  她发觉,她很想与谢相再近一些。

  宫娥虽远不及谢相风姿绝伦,但有一点好处,她是能任由她摆布的。她能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能对她下令,使她依令行事。就算她要将她拉上……床榻,她也只能听命躺好。

  但谢相不能。谢相不是她能指使,更非她可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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