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 第54章

  单纯美好得让人无法不心动。

  谢漪不忍看她,也不敢看她,微微偏移了目光,道:“我对陛下的心意,从无变更。”

  刘藻眼中的欣喜还未退去,瞬间便凝住了,眼中一片悲凉,但她很快就改了容色,忍着遍布全身的悲伤,笑着道:“我料是如此,倒与我所想一样。”

  说罢,她站起身,在殿中踱了两步,背对着谢漪,道:“不过我要与谢相说的,却不是此事。”

  她身量高了,又兼消瘦,身形极为修长,腰间束一玉带,便是俊秀少年模样。谢漪看着她的背影,看到她微微抬了下头,停了片刻,方继续说下去:“外祖母没了,让我想了许多。今日是要向谢相乞求怜惜。”

  她说到此处,谢漪就已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过去两年有余,我做了许多傻事,在谢相面前蹩脚掩饰,还自以得计,当真遮掩过去了。直到谢相欲挂冠而去,方知不过是谢相容忍我,没有揭穿罢了。”

  刘藻说着,踱回谢漪身旁,又坐到远处。谢漪第一反应,便是去看她的眼睛,看其中是否有泪。

  “我爱慕谢相,是十五岁那年的事,那年夏日,我忽然开了窍,往谢相身上寄托了无数倾慕,总觉谢相无人能及。那句椒房殿有卿一席之地,是我的真心话。”这还是她第一回 坦坦荡荡地在谢漪面前,说她爱慕她。

  谢漪听出她话中的意思,这并非表白,而是在做结语。

  果然刘藻也不必她搭话,径直往下说:“后来知晓了谢相恩惠,那爱慕中更添了敬意,我待谢相便更执迷了。我年少无知,总想凭着真心,不至于得不到谢相青睐,我们总有一日,会从君臣、姑侄,变作帝后、夫妻。”

  “再后来的事,如当头棒喝,使我看到你我间的深渊,更使我无地自容,你与我有恩,我非但不知感恩,反倒步步紧逼,使你为难。遇上我,大约是你的厄运,叫我拖累了近二十年不提,还远不得近不得,处处都要顾着我。”

  “我但还知一分廉耻,便该由你离去,过几日舒心日子。可外祖母没了。”不知因说到了外祖母,还是这一字一句下来,触动了心肠,刘藻眼眶通红,顿了顿,方能撑着说下去,“我不禁就想,倘若谢相再离去,我还余下什么?孤家寡人,连句知心话都无处去说。这未央宫大得很,天下更是无边无际,我若孤单一人,空荡荡活着,那还有什么意思。情意再深,又有什么用。”

  这么多年了,此事也该有个了结。

  她自袖中取出一卷竹简,正是当日谢相呈上的请辞奏疏,说道:“谢相留下,留在我身边,我会放下,你我往后只论君臣,只论姑侄。”

  她说完了,将奏疏递到谢漪面前,请她收回。谢漪低头,望着奏疏,却没有接。

  刘藻便是苦笑,也是,口说无凭,谢相怎会轻易相信。她闭了下眼睛,像是下定了决心,望着谢漪,道:“最迟二十岁,我会择一皇夫入宫,生下太子。”

  谢漪怔然,轻声问道:“皇夫?”

  刘藻点了点头:“到时,太子之名,还请姑母来取。”

  谢漪接过奏疏。

  刘藻松了口气,她再也不必担心谢相会离开了。

  谢漪握紧那卷竹简,站起身,道:“臣且告退。”

  刘藻起身送她。

  谢漪走后,刘藻将匣中那道准谢漪辞官的诏书取出,这回她未再打开看,径直丢入了火盆中。

  火中添竹,火势渐渐旺了起来,很快便将诏书吞没。刘藻盯着火盆,直至诏书被烧为灰烬。

  二十岁,还有一年多。不知到时,能否寻到契机拖下去。

  刘藻暂且不愿去想。

  刘藻也知自己的情形不对,仿佛有些魔怔了。但她却顾不上这些。

  两年有余,谢相都未对她动心,往后自然也不可能对她动心了。她所能争取的,便只剩下陪伴。外祖母在时,她还能放手,外祖母没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让谢相离去了。她真的孤独得很,宫廷内外没有一个懂她的人。

  她留下了谢相,即便无关情爱,但也可与她长相厮守了。且与谢相说明白了,她往后就不会如前几日,她邀她往宣室殿烤火那回一般避着她了。

  刘藻想到长相厮守,心就满满,自老夫人去后,还是头一回,让她觉得心安。她想到有些日子,未去给外祖母上香了,便站起身,往旧宅去。

  谢漪坐在车上,车驾辘辘,行的都是熟悉的道路。谢漪从怀中取出那枚青鱼佩,静静地端详。

  直到相府,她方将玉佩收起。

  一入府中,便有一婢子上前,称是老夫人召见。

  谢漪心下烦乱,便不欲见,婢子却甚是为难,道:“老夫人欲向君侯赔罪,已置下了筵席。”

  筵席?谢漪略一沉吟,问近旁幕僚道:“府上可有宾客?”

  她不问婢子,却问幕僚,可见是心中有疑,婢子便不敢插嘴,由着幕僚回道:“上门之客,因君侯不在,留了名帖便走了,眼下府中无旁人。”

  既无旁人,便不是为陈牧说情,当是为大兄回京之事说情。

  谢漪本不欲去,后一想以母亲与大兄甚为情深,为他的事,必会反复派人来请,干脆就走了一趟。

  她心中满是刘藻,想着应付过,就回来。

  老夫人房中果真已置酒馔,俱是些精致菜肴,不见得珍奇,却是谢漪喜爱之物。

  可见是往厨下打听过的。

  谢漪无甚动容,入席坐了,老夫人果真说起长子之事:“他在任上,颇有建树,资历也攒满了,上回家书,还提过有回京之机。他若回京,你也可多一条臂膀,岂不是好?”

  谢漪的心思,仍在刘藻身上,闻老夫人此言,分出心神,道:“再过三年,母亲三年间若不生事,许他回京。”

  老夫人眼中浮现怒意,然而很快,又压了下去,道:“我还能有几个三年。近来多病,总想子女侍奉身前,你忙碌朝政,我也知道,便不勉强,召你兄长回来,侍奉我终老,也算代你尽孝。”

  她说得动容,眼中含了泪光,苍老的面容很是悲怆,使人心生怜悯。

  谢漪淡淡道:“我为人女,自该尽孝,母亲染恙,我自将二兄召回。”

  老夫人勉强笑了笑,道:“如此也好,三年过后,也要将你大兄也召回来。”

  谢漪不答。

  老夫人与她举爵。

  谢漪侧了侧身,身后一名婢女立即上前,取了银针,往酒爵中试毒。

  刘藻出了宫,又想念起谢漪来,即便分别还不到两个时辰,她就又想念了。她骑马入尚冠里,特选了相府前的那条路,欲经相府,往旧宅。

  她牵着缰绳,将近相府之时,见府门外停了辆车,那车停得颇为放肆,半横在路中央,瞧得出主人必是一骄横无礼之人。

  丞相府前都敢如此蛮横霸道。刘藻不由奇怪,她一个皇帝,到臣下家中,都是客气有礼,不失风度的,怎地这人如此失礼。她使马儿行得慢下来,仔细看了看。

  车上走下了一男子,戴高冠,着华服,形容傲慢。他下了车,相府之门已开了,都不必与门上招呼一句,便径直往里去。

  刘藻惊讶道:“这是何人,能直入相府?”

  胡敖也瞧见方才架势了,回道:“这便是陈牧。”

  刘藻顿时沉下脸色,冷道:“他来相府都是这般出入无忌。”

  胡敖听出陛下语中不满,忙赔上笑意:“入了那扇门便未必能如此无礼了。”

  她今日刚与谢相商议了要将此人赶出长安,还未来得及令人去办,就在这遇上了。刘藻想了想,道:“去相府。”

第72章

  相府的门子且还记得刘藻,一见她,便笑着迎她入内道:“小郎君来得巧,君侯恰在家中。”

  因谢漪早有吩咐,刘藻入相府,自来是任她行走的。

  她往里快行,不几步,就见了为谢漪所倚重的幕僚。与门子一味遵丞相之令行事不同,幕僚是有些心计在的,听了丞相吩咐,再见刘藻年岁、周身气度,不必如何深思,就猜出了她身份。

  上前恭敬道:“主上临门,臣即去禀告丞相。”

  刘藻四下环视,不见陈牧,便问道:“陈牧去了何处?”

  幕僚答:“陈郎往老夫人院中去了。”

  刘藻蹙了下眉,她一听陈牧与老夫人又会面就不高兴,这二人一个都不好,凑到一处,必是商议前头那谣传留下的烂摊子。

  只是到底是谢相之母,她也不好显出什么不满,淡淡问道:“谢相在何处?”

  幕僚回道:“也在老夫人处?”

  刘藻觉得不对,以陈牧之卑位,平日都难见谢相之面,更不必说眼下他闯下的大祸,谢相口上不说,心中必是厌恶,又怎会一同在老夫人院中?她急声问道:“陈牧来府是一早便有拜帖,还是忽然来的?”

  幕僚不知她为何有此问,只记着丞相吩咐,侍奉陛下如同侍奉她,也不敢有所隐瞒,如实回道:“陈郎忽然而至,来前并无预兆。”

  刘藻想了想,道:“领我去。”

  老夫人见谢漪使人以银针试酒,显出不悦来,盯着那杯酒,待婢子抽出银针,银针未变色,确认无毒,她方冷道:“在母亲这里饮爵酒都这般排场,丞相好大的架子。”

  谢漪端起酒爵,道:“前鉴不远,不敢忘记。”

  老夫人神色沉了下来,唇角的纹路刻薄而冷酷,被谢漪翻出前事,她不见尴尬与追悔,反倒隐有怒意。

  谢漪见此,倒是问了一句:“母亲虽未养我,我也感念生我之恩,多年来,小心侍奉,力所能及,无不遵从。兄长们得以出仕,也有我举荐之功。但母亲为何非要在婚事上逼迫?我不与陈氏结亲,也不会亏待兄长。”

  她说着,又放下酒爵。

  谢漪心气高,知母亲不疼她,自幼就主动避开,从未求过一日母爱,也从未问过她为何如此薄待。但今日她与陛下商议了要将陈牧赶走,此事算是了了,便来问一问缘由。

  老夫人见她将酒放下,冷着脸道:“亲上加亲,有何不好?”

  敷衍之语。谢漪听得出来,道:“母亲不肯说,我自也不敢勉强。”

  她说着,起身要走。

  老夫人心中发急,高声道:“这酒是卫皇后所赐,欲说和我们母女之后,取来庆贺之用,只是还未来得及……”她话语未尽,省略的自是后面那一场震惊天下的惨事。

  谢漪端起酒爵,凝神细观,酒液澄澈,酒香清逸,确是琼浆玉液。

  谢漪感怀皇后恩德,每闻皇后之名,总能想起年少时那段与卫太子与几位公主一同承欢于皇后膝下的时光。可是此时,她想起的却是刘藻。想到答应皇后照看皇孙,想到她护着陛下,东躲西藏,想到小小的她,在她怀中软软地笑,目光明澈,笑容天真。

  想到刘藻对她说的那一句最迟二十岁,会择一皇夫入宫。

  谢漪的手颤了一下,酒液微微一荡,泛起少许波纹,竟是别样好看。

  “酒在我这里存了近二十载,今日启出,便饮一盏。”老夫人说道。

  谢漪喝了,将酒爵置回案上,道:“就不搅扰母亲了。”说罢起身。

  老夫人也随之起身,走上前来,劝道:“何必急着走,案上佳馔,若不尝尝,岂不可惜?”

  她这般千方百计地拦她,谢漪隐隐觉得不妥,拒绝道:“来日再来拜见母亲。”话音未落,便举步而去。

  老夫人看着她,笑了一下,一贯刻薄的面相,因这一笑,不显柔和,反倒格外可怖。她盯着谢漪的背,数着她的步子,数到五下,还未到门前,谢漪的身形忽晃了一下,抬手按住前额。

  老夫人抬手,将案上酒爵拂倒,酒爵滚落地上,发出一声沉沉闷响。房内应声,走出一人。

  陈牧面上有着极力掩饰的狂喜,他走上前,看了谢漪一眼,先至老夫人身前,抬袖恭敬道:“叔母。”

  老夫人笑道:“还不快去。”

  陈牧喜不自禁,转身去扶谢漪。

  谢漪来时带了两名婢子,老夫人令心腹老仆,将人都捂上嘴,关了起来。

  谢漪浑身乏力,头晕目眩,腹间一阵火热,升腾而起,但她的意识却是清醒的,见了陈牧,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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