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 第77章

  只是此事,她且放在心中,并未与人倾吐。

  而这期间,刘藻召大臣议事数十回,却再未私下见过谢漪一面,也未多看过她一眼,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寻常的大臣,与满朝公卿并无差别。

  她还是爱她,只要一见她整个人都不一样,再累再困都能瞬间打起精神。她还是爱她,思念侵入骨髓时,也会想谢相能抱抱她想得整宿难眠。她还是爱她,即便要装作君臣,也想为她做些事,故而觉得她渴,她便赐众臣饮水,觉得她饿,便赐众臣酒食,甚至冬日将近,她怕谢相忙于政务,顾不上添衣,还赐群臣绸缎锦帛,令内造新衣,谢漪的那几身衣衫,是她亲自挑选的样式。

  这样一来,大臣们倒是越来越感激主上体贴仁爱,只是刘藻却只在意谢漪是否安好。

  谢相懂得她的用心,她赐新衣,她穿得最多,她赐酒食,她会格外多用一些,让她放心。她会将政务尽量处理妥当,好让她多些时候歇息,每逢太医令入宣室请脉,她总会格外多问一句,陛下圣体安否?

  刘藻想,她们大约会这般过下去,相互关怀,却隔着距离,直至某一日,谢相年迈,离她而去。哪怕如今她们再无亲近,她还是怕极了那一日到来。

  来年春蒐,刘藻下诏,检阅军士。

  这一场检阅,既是鼓舞军心,也是亲自领略士气。刘藻小时候就对武皇帝征匈奴的事迹很感兴趣,自然知晓许多将才都是武帝在微末时提拔的。她也欲看一看,军中可有什么可造之材,遭受埋没。

  春蒐便在上林苑中,前五日检阅军士,演练操练,后七日行猎,总共十五日。

  这一回春蒐,非但刘藻重视,大臣们也看得甚重,与匈奴之战的大捷,将大臣们的胆魄一点点壮大,匈奴也不过听着可怕而已,并非不可战胜。

  刘藻着戎装,骑着高头大马,众臣也皆骑马,揽着缰绳,紧随皇帝之后。

  军士从三处调来,一是羽林军,二是城外西柳营,三则是击败匈奴的边军。

  三处大军,光看场面,羽林军最为军貌齐整,然而从精气神上看,边军显然与另外两支队伍不同。他们一个个,眼神锐利,面容果毅,拔刀之时,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戎装之下裹挟的是边城荒漠万里烟沙。

  在战场上厮杀过的血气自然与众不同,非寻常将士可比拟。

  君臣皆惊叹,刘藻检阅过,回到大营,将入营门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马长嘶,她转头,便见谢漪所骑之马烈性大发,嘶叫奔腾,不住地扬起前蹄,往前疾冲,欲将人甩下来。

  刘藻大惊,什么都顾不上,策马冲了过去。

第104章

  烈马性狂,奔腾疾冲,四下大臣皆本能躲避,远远闪开。刘藻疾冲过去,却见谢漪被烈马重重甩到地上。谢漪倒在地上,浑身的骨头都似被跌散了一般,她曲臂欲将自己撑起,却连力气都使不上,稍稍一动,便是彻骨的剧痛。

  烈马长嘶,高高扬起前蹄,冲着谢漪便要踏下来。只见一片阴影,众多惊呼,铁蹄如巨石坠下,谢漪只觉此番在劫难逃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仅余惧怕,与缠绕着惧怕层层攀升的懊悔。

  电光火石之间,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穿透了烈马的脖子。烈马一声悲鸣,侧身倒下,扬起尘土无数。

  刘藻还有七八步之遥,她手中持弓,见马倒下了,微微松了口气,脸色还是苍白的,面上满是还未来得及收起的恐惧,将目光挪回到谢漪身上,脸色一变,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的,急忙朝谢漪跑去。

  然而有一人却抢在了她前头。

  谢文今番随驾,就在近卫之中,见丞相遇险,他也驱马赶来。

  “姑母!”谢文赶到谢漪身旁,伸手扶她。他是在军中待过多年的,自是熟悉各种伤势,才一碰到谢漪的手臂,便知不好,道“恐是骨头受损。”

  谢漪胡乱地点头,抬首去寻刘藻。她惊魂未定,只想看到刘藻。刘藻走近了,方才躲开的大臣们也纷纷围上来,几位将军去看那匹倒地的烈马,口中连连赞道“陛下好箭法!好力道!”

  血浸湿了马的鬃毛,它倒在地上,还未彻底断气,不住地抽搐,看上去十分可怖。刘藻也不知自己方才哪儿来那样大的劲道,回想起来,也不知是如何射出那枝箭的,仅仅数息,那一段记忆便似被挖去了一般。

  她的目光紧紧黏在谢漪身上。数名文臣围在四下,关切地询问伤势,与丞相交好的大臣自也识得谢文,吩咐道“快将你姑母扶入大帐。”

  嘈杂的言语此起彼伏,生生地将阻挠在她们之间。刘藻看到谢漪,衣衫染尘,却没有什么血迹,稍稍放心了些,她欲走近再看得仔细些,便与谢漪的目光对上了。

  刘藻突然惊醒,四下俱是人,她关切太过,怕是会引人生疑。

  她又险些忘了。刘藻怕谢漪责备,便不敢与她对视,止住了脚步,与四下道“快召医官来,就近寻一处营帐。”

  大臣们连忙退让,留出一条道来。

  谢文小心地扶人,谢漪借力起身,却觉左脚脚踝痛楚难当,方一使力便是锤心刺骨的疼。

  刘藻见她神色不对,忙问“怎么了?还有哪处伤着了?”

  谢漪疼得说不出话,谢文一看谢漪使劲的动作与身形,便猜出了大概,道“必是腿上也有损伤。”他说罢,抬头道“快寻一担架来。”

  臂上骨上尚可,腿上有伤,便不能行走了。

  既是春蒐,为防有人受伤,一应物事俱是备好的。不多时便有医官赶来,将谢相挪回帐中。

  丞相乃群臣之首,受此惊吓,自是大事,大臣们也一并跟到了营帐外。刘藻见他们人多杂吵,怕搅扰了医官看伤,便将他们拦在了门外,令他们暂且散去,只自己入内。

  谢文也算是谢漪带大的,孺慕之情,可想而知,侍候在侧,与侍候母亲无异,唯恐有分毫不周致。

  医官查看伤势,谢文不时询问,他本就懂一些,问的都在点子上,医官也不敢不尽心,自然有问必答。

  他们二人一问一答,刘藻便像是被排除在外,像个外人般,只能看着。

  “多谢陛下关怀姑母,臣铭感五内。”谢文问明白了伤势,方想起皇帝还在帐中,上前恭敬道。

  谢漪听他这话恭敬客气,却是将陛下作了外人,忙望向刘藻,刘藻果然连目光都黯淡下来,仿佛此地是没有她这外人一席之地的,连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摆。只是她终究还是关心她的伤势,听了谢文的话,仔细地询问医官“伤了几处?如何医治?”

  医官回道“丞相右臂与脚踝都伤到了骨头,得正骨之后,敷上草药,等骨头长好。”

  因无性命之忧,医官显然并不紧张,刘藻却听得心惊胆战,想着这该多疼,心都揪到了一处,恨不得能够以身相替。

  接下去便是救治了。

  谢文见她还留着,便道“此处有臣看着便是,陛下且回去歇着。”

  刘藻摇头“不急。”她看了眼谢漪,像是解释一般,道“丞相于朕,如肱股之于身,不亲眼见丞相无事,朕不放心。”

  话已至此,谢文自不好再赶人,只好由她留下。

  正骨由医女施行,榻前竖了张屏风,谢文毕竟是男子,回避到了屏风之外。谢漪强忍着痛意,未曾出声,刘藻却宁可她喊叫出来,不要一面经受痛楚,一面还要忍耐。

  可她偏偏却帮不上什么忙,她不能代替谢相受苦,也不识得什么止痛良方,刘藻心如火焚。

  医女见惯了生死伤病,自不觉得如何为难,只尽力医治便是。刘藻看她的手法,每见她使力,每见谢漪瑟缩,都忍不住别开脸去,不忍心看。

  谢漪在剧痛间,望向她,看到她眼中强忍的泪花,便想摸摸她的脸,要她别担心。可话语却只能留在心间。

  直至终于正完了骨,敷好了伤药,包扎好。医女便退下了。屏风也撤了下去。

  谢文回到床前,尽心侍奉。

  刘藻也寻不到什么由头留下,她看了看谢漪,又看了看谢文,心中几度徘徊,终是转身而去。

  恰好药煎好了,医女送了进来。刘藻与她擦肩,她行至帐门口,回头看去,谢文接过了药碗,先搁到几上,将谢漪稍稍扶起一些,而后重新端起药碗,侍候她用药。

  这本该是她来的。刘藻想,照料谢相的本该是她,侍候用药的本该是她,多谢他人关怀的,也本该是她。

  刘藻看了片刻,缓缓走开。

  她回到大帐,先召了养马的官员,问责惊马是何缘由。官员闻说惊马之事,早已去查了,然而只一两个时辰,如何查得出来,被召来御前,又惊又怕,颠来倒去的,也只能说一些,“马是大宛马,日行千里,性烈,平日喂养皆甚细致,从无懈怠”的推脱之语。

  刘藻哪里肯听,将他下狱,派了一名精通查访的大臣去查,必要查个明明白白方肯罢休。

  她的心挂念着谢漪,将大臣们都遣下去了,便靠在榻上,想的都是谢相好些了吗?谢文能照顾好她吗?

  她渐渐地有些茫然,其实她也曾有过能与谢相光明正大地相处的机会的。当年若不是她偏要勉强,她们便是姑侄,她也能借这名分,亲近谢相,眼下照顾谢相的,便是她了。

  可她偏偏不愿,近些年来,还刻意淡去她们姑侄的名分。

  刘藻忽然害怕,她们如此生分,一年二年,谢相兴许便会忘了她们其实相爱。到头来,她终是一无所有。

  “陛下。”胡敖捧着一方正的匣子上前。

  刘藻望向他。

  “药材寻来了,可要送去丞相那里?”胡敖禀道。这回来上林,宫中也备了不少药材,皆是止血活肉的好药,刘藻一回来,便令他去寻了。

  见他将药都找了出来,刘藻立即道“快去。”

  “诺。”胡敖退了下去。

  天渐渐暗下。营地中不时有夜巡的宫卫穿梭帐间,篝火映着帏布,火影随风晃动。刘藻躺在床上,辗转许久,她闭起眼睛,辨认宫卫每一回经过她帐前的间隔。待辨明后,她寻到一处最大的空隙,披上外袍,潜了出去。

  丞相的大帐不远。

  帐外一片寂静,只篝火不住闪动,夜已深了。

  刘藻快步行至谢漪的帐前,左右看过,确认无人,掀开帐门走了进去。

  帐中有一名守夜的医女,映着一盏烛灯,趴在几案上,睡得正熟。刘藻绕过她,行至床前。

  谢漪疼得无法入眠,手腕脚踝上了药,却越来越疼,毫无舒缓的迹象。她听到响动,睁开眼来,见是她,毫不意外。

  刘藻料到她还醒着,见她睁眼,弯身轻抚她的鬓角,谢漪的脸色依旧毫无血色,发髻也乱了,她看着刘藻,像是看不够,她们有多久,能这般无外人阻隔,好好地看一看彼此了?

  刘藻的手指从她的鬓角,滑到她的唇上,她俯下身,亲吻她的双唇。柔软的嘴唇,本该熟悉的气息,却已陌生得像是第一回 那般。她像是发了疯,要将谢漪的味道完全与自己的融为一体,吻得又急又深。

  直至她们都喘不过气来,刘藻方才松开。谢漪的嘴唇都红了,刘藻轻轻地抚摸,自责鲁莽,可不一会儿,心却又回到了孤寂时,回到她与谢相对面却疏离时。谢漪察觉她的走神,唤道“萌萌。”

  刘藻回过神,看到了眼前的谢漪,她不知为何,唤了一声“姑母。”

  谢漪身子一僵,探寻地凝视她的脸庞,像是想看到她的心中去。

第105章

  刘藻有再多不安茫然,也不至于此时说来,使得谢漪不得安心养伤。可她又着实难受,唤了声姑母,便生出无限的委屈来,有些自责,又似抱怨般地说道“我总也不能行事周致。倘若先前,我不曾忌讳,也在人前唤你姑母,今日便可名正言顺地照顾你了。”

  谢漪闻言,提起来的心便放了回去,又细观刘藻的神色,见她果真只是恼怒于凡事不得两全,而非生出退却之心,竟是大松了口气,温声安慰道“若是你在人前也如文儿那般侍我为姑母,我们将来便益发难了。”

  刘藻也知这道理,可人处于其中,又哪能如此理智,总想事事都好。她在榻前的地板上坐下,伏在谢漪的枕边,谢漪的左手贴着她的脸颊。

  她是在羡慕,能不必遮掩,光明正大的相处,哪怕只是姑侄。谢漪的指腹渐渐抚摸到她的眉宇间,与她轻声道“幸而有你,否则我恐怕要丧生马蹄之下。”

  若非刘藻射出那一箭,铁蹄之下,恐难生还。

  随她这话,想起当场的惊险,刘藻也是后怕不已,带着怒意道“那马惊得可疑,我非查个明白不可!”

  她一发怒,眉眼间倒少了几分沉郁,生动了许多。谢漪看着便微微地有了笑意。她脸色还是煞白的,这一笑更显虚弱。

  刘藻见了心疼,道“太医令入夜便至上林,只是我想你已歇下了,便令他先与医官讨论伤情,明日再来诊视。”

  上回手臂受伤,是太医令医治的,谢相的状况他最清楚,刘藻便将他召了来。谢漪道“也好。”

  刘藻想到谢漪坠马,想到她白日处理伤处时所受痛楚,不免又恨自己无能,只能旁观,帮不上忙。

  “胡敖送来的药材,可用上了?”刘藻问道。

  谢漪哪里知晓,她疼得昏昏沉沉,这时方好一些,医官用药倒是向她禀过药方,只是她全然不曾听入耳。但闻她询问,谢漪仍是道“用上了,有两味药还派了大用场。”

  刘藻轻轻道“那便好。”

  身上的伤疼得不得入眠,可不知为何,与刘藻说了几句话后,不知是药性上来,抑或她在使她安心,困意竟漫了上来,渐渐淹没了疼痛,谢漪努力强撑,许久不曾与刘藻这般相处,她想多看看她。

  “我看过药方,医官往其中添了一味安眠的药材,说是助你入眠,减轻痛意,你困不困?”刘藻的声音落入谢漪耳中,有些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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