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池说要买柴,村长打心眼里觉得她在说笑话。
龙池没钱,伸手朝小道士卦初一指,说:“他买。”
卦初虽是个年龄比龙池还小的道士,但他每季都要来给龙池送五色米和衣物,村里的人都认识他,有太平观的招牌在,村长二话没说,当场答应,说要多少有多少。
龙池对卦初说:“你就在晒谷场收柴火,收好后,让二狗子帮你搬。村民们把柴卖给你,别的事就不管了。”她对村长说:“村长,你也别问卦初买柴做什么。”说完,又趴在井边喝了满肚子水,这才往尸滩子去。
村长知道干他们那一行的避讳多,也不多问,热情地帮着卦初买柴。
龙池来到尸滩子边上,抬眼朝江里望去,那情形比发洪水还惨。有许多尸体已经冲到了尸滩子上,一起冲上来的还有碎散的烂船木头。江面上也飘满了木头和船,死的人太多,阴气太重,再加上尸滩子这段河本也就不是什么太平地段,如今木头把江面遮住了,又过了正午阳气最浓的时候,江底下的那些游尸也不甘寂寞地出来了。大块的烂船木头在江面上打着转,朝着飘在江面上的尸体靠过去,待烂船木头靠近尸体后,那尸体就像是被大鱼从水底咬住似的一下子就沉到了水底下去了。
当然,拉走尸体的不是鱼,而是水底下的游尸。
龙池撩起袖子,卷起裤腿,去到岸边,准备先把冲上岸的尸体拉上来。
她走到最靠岸的那具半泡在水里的尸体,刚要伸手,就被那尸体的死状吓了一跳。
通常来说,她在江里捞上来的都是被水匪杀死的或者是掉进江里淹死的,只要不是运气不好卡在上游某个地方泡了十天半月才被冲下来,基本上不会难看到哪里去。可她面前这具水匪的尸体,那死状真是……惨不忍睹。
酱板鸭的颜色,但酱板鸭比起这位还要丰满几分。这人呈黑褐色,浑身干瘪得如同柴和棍子,那脸如同一张皮裹在骷髅上,眼窝已经陷了下去,但眼珠子还在,只不过已经干了。即使已经成了风干的模样,仍能看出他的表情,呈极度惊恐状,五官扭曲,大张的嘴巴一直咧到耳根,手脚呈诡异的扭曲状,显然死得极其痛苦。
龙池看这死状就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七重楼上的鬼一涌而上,从他的嘴里钻进去,把他整个人吃得只剩下一张皮,最后才从他的七窍中钻出来。龙池拔出背在身后的剑,对着尸体轻轻一划,便将他的肚子和胸膛一起划开,它的肚子里空荡荡的,内脏已经全部没有了,只剩下骨头撑着皮和干枯的肌肉,那风干般的尸体内部布满了尖利的牙齿印。
这人死得惨,七重楼上的鬼也是格外的凶。
龙池收剑回鞘,俯身把这尸体往岸上拖。这尸体比她想象中还要轻,大概只剩下二十来斤重,她一只手就拽动了。她左右两只手,各拽一具尸体拖到岸上,把他们整齐地摆成一排,方便清点。
尸滩子常年有尸体,徘徊在附近的魑魅魍魉特别多,她如果不清点好数量,指不准就会出点什么乱子。多几具或少几具还不算什么,她搬一具回来,那些东西给她拖一具走,那才气人。
第10章 欲烧尸 遇阻拦
龙池把靠近岸边的尸体拖上岸后,便开始去捞江里的尸体。
这段江的水非常深,且江面宽阔,江水推着烂船木头和尸体往下游飘去,只要那些木头不堵河道或者是没附有邪祟煞气,她都没空去理会。
飘在水面上的尸体大部分是死状极惨的干尸,它们像烂木头般随着波浪沉沉浮浮,连水里的游尸都不理它们。相对完好的大量尸体飘在水下,要么骨骼呈不自然的弯曲状,要么就是身上有皮翻肉绽的伤痕,还有一些面目狰狞肤色铁青,像是受到大量的阴气侵蚀而死。
游尸不是什么尸体都抢,它们也很挑的。它们只喜欢溺水者的尸体,其中又尤为喜爱年轻力壮的。缺胳膊少腿身上残破的尸体,即使被它们拉到水底,过不了多久,就又会被它们扔了。如果是四肢残缺的尸体,很快就会浮上来,但那种胸腹被捅漏,体内蓄不了气浮不上来的,就需要她潜水下去捞上来超渡,不然,它们多半会喂了鱼,而怨魂则附在水里的鱼虾龟蟹身上变成水怪出来害人。
这些游尸都出动了,且要捞的尸体太多,龙池没下水去和游尸做无谓的拼斗消耗。她踩着飘在江面上的木头前行,待到了江水中间,从冲下来的杂物中找到绳子或碎布缠在尸体上,将它们像粽子似的串起来。她自己则坐在一块可承载起她重量的木头上,找块小点的木板当桨,划到岸上。
她划桨会把游尸引过来。
它们会来掀她乘坐的木头,想把她掀进水里。因此她挑的木头通常都是长条型的,自己骑坐在上面,有游尸过来时她能看得见,且不用下水,直接拔出分水剑,手起剑落,不是削去它们的脑袋就是削去它们伸过来的爪子。
游尸被削去脑袋,同样也会死。
这时候的阳光仍烈,她乘坐的木板也小,遮不住太多水面,阳光可以照到水下,这让绝大部分游尸不愿靠近她,只会在她靠近有大片的飘浮物时,藏身在飘浮物下的游尸会冒着被阳光灼伤的危险进行短暂的攻击。
龙池划着木头来到岸边,她转身把拴在木头上的绳子解下来,再把拴在绳子上的尸体一具具解开,扛到岸上整齐摆好。
此刻,已是夕阳西下时分。
王二狗和卦初买够了柴火,两个人正拿着扁担往这边挑。
卦初虽然没干过粗活,但挑柴这种事只要有力气就够了,挑起担子来倒是健步如飞。
他在烈日下晒了一天,白白净净的脸晒得红通通的,热得汗流浃背,道袍都湿透了。
王二狗更是打起了赤膊,露出结实的被太阳晒得油亮的皮肤。
卦初跟在王二狗的身后,不时地看向他背上的青色印记。那印记像是刺青,但缭绕着很重的煞气,是一个狰狞的恶鬼头,格外鲜活,像是随时要冲破肌肤扑出来把人吞吃了。
王二狗放下柴火,一扭头就见卦初匆匆移开眼,很不好意思的模样。他咧嘴一笑,浑不在意地说:“想看就看呗。我背上这东西,村里的人都见过。他们有人说我是恶鬼投胎,也有人说我是恶鬼附体。”
卦初问:“那这是什么?”
王二狗说:“不知道,打小就有的。”
卦初没再多问,他放下担子,把柴卸到柴火堆上,擦了把汗,扭头看看旁边摆成排的尸体,问正扛着尸体走来的龙池:“现在点火吗?”
龙池没答,她抬头望向朝着沿着江边小道疾奔而来的一行人。来的这些人男女老少皆有,穿戴上比普通的村民们要富裕得多。普通村民大多数穿粗麻布或粗棉布缝制的衣服,家境稍好点的穿细麻或细棉。丝绸锦锻这些衣服料子是大户人家才穿得起的,但来的这些人身上最差的也是细布制成的衣服,不少人身上还是穿的绸缎,且多多少少能有几件金首饰。
每到有水匪死的时候,便会有这样的人过来认领尸体,他们都是水匪的家眷亲人。
八门寨的水匪,除了少部分投奔或招揽过来的奇人异士外,绝大部分还是本地人。除了滩涂村这守着风水宝地的村子外,旁的村种庄稼都是看天吃饭,想靠种庄稼发财致富是不可能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累一整年,也只能在风调雨顺的年景才能吃得上一口饱饭,遇到灾年,饿死人是常有的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只要敢拼命,投奔到八门寨去,哪怕只是个小喽啰,跟着干上几票买卖,也能让全家上下吃喝不愁。他们在八门寨混得好,家里人能跟着过上好日子,但如果死在江里,家人就得到尸滩子来找尸体了。
隔壁赵村的大柱子和二榔头也跟着来了。这两人是水匪,经常带着人来尸滩子收尸,王二狗学会赌钱,还是这二人教的。
大柱子来到龙池的跟前,说:“小池子,辛苦你了。这次干大买卖,死去的兄弟太多,上头担心你和二狗子忙不过来,特意让我们兄弟过来帮忙。你只管放心捞尸体,别的活交给我们兄弟来做。”
二榔头打量眼堆得高高的柴火堆,问:“小池子,你们不会是想烧尸吧?”
龙池轻飘飘地说道:“死这么多人,不烧掉引发瘟疫怎么办?”她说着,转身去到江边把拽到岸边的一具干尸拖到尸堆上,说:“死得连亲娘老子都认不出来,魂魄都让鬼吃了。”她抬起头,看向他俩,问:“让你们把这些尸体抬回去,你们知道往哪送吗?还不如就在尸滩子上一把火烧了,你们带骨灰回去省事。”
二榔头似笑非笑地哼一声,说:“你想烧的是那些魂魄俱在的全尸。太平观的人还在这,你想唬谁呢。”
大柱子扭头说了句二榔头:“怎么说话呢,小池子是那样的人吗?”
卦初两步上前,挺起胸膛挡在龙池的前面,说:“你们八门寨作恶多端,烧掉你们尸体省得你们再为祸一方。”
二榔头“哟嗬”一声,“说得你们太平观有多高风亮节似的,还不是一帮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之徒,我呸!”说话间,一口唾沫吐在卦初的胸前。
卦初气得脸都绿了,大叫声:“你——”
二榔头凶横地叫道:“我什么我?老子告诉你,有老子在这里,你们别想烧咱兄弟的尸体。”
龙池发现二榔头今天的底气特别足。她正在奇怪,便见村长急匆匆地跑来。这么大热的天,跑得上气不喘下气,显得格外焦急。
村长见到龙池,弯腰喘了两口气,抹去额头上的汗,这才捂着嘴过来。他到龙池身边时,见到龙池从头发到衣服上全染满了脏污,脏得不成人样,格外不适地皱了皱眉头,然后忍着臭味,凑到龙池耳边低语句:“八门寨堵住咱们村所有进出的路口,许进不许出。”说完,扔下句:“我走了啊。”又急急忙忙地走了。
龙池心念微动,随即明白过来。她不动声色地抬头看看天空,招呼卦初和二狗子,“肚子饿了,先去我那吃饭。”
有认领尸体的人过来,刚想伸手拉住龙池,看到她满身脏污,又闻到她身上的尸臭味,生生地收回手,改为央求,让龙池下水帮他捞尸体。
龙池很无语地扭头看向那妇人,说:“大婶,如果水里只有三五具,我下去一趟就给你捞上来了。可你看看江里,飘在江面上的就不止三五十具,飘在水下面的……你自己去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上游还在不断的飘尸体下来。”
那大婶本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再听到这话,顿时坐在地上,拍着大腿便开始哭:“我可怜的三儿啊,作孽的老天爷啊,我已经没了三个儿子了啊……”
龙池毫不同情,心说:“作孽的可不是老天爷。”旁边又来了几个认领尸体的,龙池看他们那表情就知道是想让她现在再下水,她不等他们开口,对大柱子说:“大柱子,我跟你说,赵村在滩涂村下游。这么多尸体堆在这,一旦闹起瘟疫,滩涂村没得好,你们赵村同样没得跑。”她拍拍衣服上沾着的尸液和脏污,满脸无所谓的样子,说:“反正我从小长在尸滩子边,早就练成百邪不侵之身,死谁都轮不到我。”
随着她用力拍衣服的动作,围过来的那些人唯恐沾上脏东西,纷纷避退。
旁边,忽然扑过来一个不怕脏的大娘,一把抱住龙池的腿就开始哭嚎:“小池子大仙啊,我求求你,帮我捞捞我家大郎啊!我一个寡妇,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指望他去寨子里赚点银子讨媳妇,没想到他却把命丢了,我可怜的儿啊……你丢下老娘,让老娘怎么活哇……”
龙池的表情僵了僵,赶紧说:“大娘,哎大娘,你别哭啊,也许你儿子还活着呢。”
大娘继续嚎啕大哭:“他的船都沉了……他的船都沉了啊……”哭着把脸埋在龙池的腿上抹泪。
龙池的嘴角直抽。她的裤子脏得她自己都嫌弃,这位大娘还往上面抹鼻涕,也不嫌臭。她扁扁嘴,说:“我还没船呢,成天在江里蹦跶也活得好好的啊。”她继续安慰:“也许他自己游上岸躲起来的呢。你当你儿子傻啊,七重楼多大的鬼啊,大岁鬼王的女儿西崖鬼公主驾着青铜船见到它都得拔腿就逃。送命的事,你儿子怎么可能干,说不定早早地就跳水逃了。只不过是怕寨子里追究,不敢露面。”她说完,强行把自己的腿抽出来,说:“要捞尸体也得等我吃饱饭。”急忙招呼王二狗和卦初开溜。
她见这些人还要追上来,赶紧吓唬他们:“再催我,当心我捞尸体的时候动手脚。”说完,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王二狗连忙拉扯把卦初,追着龙池去了。
第11章 有图谋 旱魃出
龙池跑得飞快,王二狗还没到龙池家,就遇到龙池提着水桶出来,似要去葫芦井提水。他迎上去,不敢相信地问:“你还真的回家做饭啊?”
卦初满脸愤然地叫道:“这些水匪真是太可恨了。他们杀人如麻,竟然还有脸来捞尸。”
龙池淡淡地瞥了眼卦初和王二狗,提着水桶便去葫芦井打水去了。
她刚进村,就有村民过来想和她说话,又被她身上的尸臭味熏得后退,然后相隔很远向她喊话,让她千万不要乱烧水匪的尸体,说他们放了话,她敢毁尸体,他们就屠村。
龙池明白,这哪是敢毁尸体就屠村,分明是在威胁她和她师父,防止他们帮着太平观趁机对付八门寨。
八门寨打养鬼葬船纯属狗咬狗满嘴毛,她原想着把尸体捞上来处理干净就好,哪想着八门寨居然跑来威胁上了。
她去到葫芦井的时候,见到她之前去镇上时遇到的那伙身背大砍刀、穿着黑色短打服的人正分散在葫芦井周围。
笑面佛和一个约有三十多岁的手上拿着折扇看起来非常文雅的男子站在井沿边,正在低头朝井里望去。
她还没靠近,就被那些黑衣人拦住了。
龙池注意到他们的衣领上绣着星月图案。那是一个将近圆形的月牙,月牙中间有一颗星星,图案呈血红色,显得有些妖异。
她说:“大叔,我打洗澡水。捞了一天尸体,身上都是尸臭味,需要提葫芦井的水洗澡。”
那拦住他的男子绷着脸说:“星月宗办事,滚。”
龙池见到笑面佛回头看了她一眼,便继续与那文雅男子对着井说着什么。她竖起耳朵,只隐约听到“水脉……龙穴……阵眼”之类的话。
那文雅男子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继续说着什么。
忽然,危险的感觉陡然袭来,龙池迈出一滑,但听“咣”地一声响,雪亮的刀几乎贴着脖子划过。她将手里的水桶往那朝她突然拔刀杀来的男子身上一扔,拔剑出鞘,再次挡下他直取要害的一击,大声叫道:“你干嘛?疯了呀。”
就她说这句话的功夫,那人已经是连续抢攻七八招,招招直取要害。
那人一言不发,继续疾攻。
龙池叫道:“你再这样,我还手啦。”
那人依然不说话,攻势更加凌厉。
龙池在他的眼里看到杀气。她顿时明白,肯定是自己听笑面佛谈话让这人看出来了,显然他们是正在做什么紧要的事,正要杀人灭口。
一言不和就翻脸。
翻脸就翻脸。
龙池也受够了八门寨这些人,鬼才乐意给他们没完没了地捞尸,沾得浑身臭哄哄的。
她的剑势陡然凌厉,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斜斜地刺过去。
她的剑法是在江里练出来的,分水剑法,出剑的速度和气势要能做到分水断流,慢了或者是剑势不足,都做不到分水断流。她的速度最快的时候,能做到自己用剑把江水从身旁隔绝于外。
杀他,不需要分水剑流。
一剑就够了。
那一剑快得让人所有人都没看清,就连龙池自己都没看清自己是怎么出剑的。
剑者,心剑各一,心念所至,剑之所及。
她那一剑刺去,扎中他的心脏,她拔剑抽身退离,那人又再追着她连续攻了两刀,身形才陡然一个踉跄,半跪在地上,他赶紧以刀尖拄地稳住身形,低头朝胸口看去,赫然见到自己的胸前心脏处的衣服破了,大量的鲜血涌出来将衣襟都染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龙池,叫道:“好快的剑。”他以为只是个懂些武功的小丫头,却没想到,居然遇到了剑道高手。他连怎么被刺中的都不知道,就被扎穿了心脏。
然而,扎穿她心脏的小丫头完全没理她,转身一溜烟就跑了个没影没踪,那速度快得如同鬼魅。
他脑海中冒出的最后一个想法是:见鬼了。